“主公回来了!”
“是大胜——”
朝黎关,城墙,哨塔。
守兵老远就看到带队回归的沈棠,连忙将消息传下去,一传十,十传百。沈棠早早看到守在城门下的褚无晦,一肚子的火气在看到那张脸的时候,硬生生压下几分。
“无晦,一切安好?”
褚曜笑道:“主公此战如何?”
他自然地接过摩托的缰绳,沈棠跟着翻身跃下骡背,一脸愤怒道:“尽管早就知道黄希光一旦缺粮会做出不是人的行动,用肉脯充军粮,但真正瞧见还是头一回。”
亲眼所见和听闻,二者冲击力不同。
褚曜闻言,神情却不见几分波澜。自家主公口中描绘的景象,他早见过不知多少次,虽未麻木却也习以为常。他更在意主公下一步的动作:“主公欲待如何?”
沈棠道:“发讨伐檄文。”
原先是准备等黄烈弹尽粮绝,不得不对己方势力发起总攻,她再以不变应万变。
从理智来讲,这个方案也最为稳妥。
一来,动作越大,破绽越大;二来,敌人没有持续稳定的粮线供应,己方有大把机会往敌军安插眼线,暗中扩散军粮紧缺的流言,从内部瓦解他们军心;三来,饱受饥饿疲乏折磨的敌人,总比吃饱喝足的精兵悍将好打得多。沈棠忍得住就能捡便宜。
但关键是她现在忍不住了。
黄烈兵马大规模捉拿难民充军粮,完全超出了沈棠一开始的打算。她唯一没算到的是这些人的下限比她预设的还要低。她再忍,难道要坐视他们将燕、乾两州吃光?
比下限,沈棠玩不过这些人。
褚曜点头,没劝沈棠保持理智云云,笑道:“甚好,此事要不要交给望潮?”
沈棠道:“望潮?他确实合适。”
【五行缺德】这个笔名含墨量很高。
要是没点儿文采,作品怎么风靡三军?
剩下的都是些琐事,例如明天安排大晨会确定作战方案,例如举行小型庆功宴犒赏此次行动的兵卒,例如安排抓回来的一些俘虏,再例如安顿死里逃生的难民……
这些事情褚曜一人就能安排得妥当。
入城之后,沈棠想起来一人。
“无晦可知善孝这会儿在何处?”
先不管秦礼送来的“大礼”有多震撼她眼球,但沈棠仍从表面窥见一丝真相——秦公肃现在不是在坐冷板凳吗?为何他会知道吴贤先锋斥候都查不到的敌方情报?
她不怀疑顶尖谋士有决胜千里的能力,但这些都要建立在充足的情报或者对人心的细致揣摩。一般情况,这种能力还多是对大局上的把控。诸如【黄烈在某处有一粮仓,沈君借道于此,或有收获】之类的细节微操,失去详细情报支持又是如何做到的?
要么秦礼真的是“妖孽”,要么——
他获取情报的来源避开吴贤,保证他在坐冷板凳的时候,消息也不会落后全局。
相较于前者,沈棠更相信后者。
不要忘了秦礼的文士之道,他的文士之道真的只是单纯起雾,干扰敌方视线?
焉知没有其他的,不曾吐露的妙用?
秦礼奉上的大礼收到了,接下来就是谈判时刻,看看这位文心文士所图为何。
褚曜道:“去试验田看玉麦长势。”
新一批玉麦籽粒状态极佳,饱满莹润,栽种出来的成品产量可能突破此前记录。鉴于玉麦已在燕州大批补种,长势良好,今年秋收有了保底,一定程度上杜绝二度饥荒的发生,这一批新的种子暂时用不上,便准备储备起来,待来年往其他地方推广。
粮种充裕,治下耕农心里才不慌。
“派人让他来一趟,对了——还有公义。”沈棠找崔孝是为了摸清秦礼的心思,找栾信则是为了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她作为主公,做卷子之前看看答案不过分吧?
褚曜一一记下。
试验田离得很远,所以先来的是栾信。
“公义对秦公肃了解多少?”
正好卡着饭点,沈棠邀请他一起去食堂干饭。栾信跛足不好排队,她干脆一人打了两人份。栾信看看嘈杂的食堂,听着筷子木勺磕碰的动静,还有兵卒嘴里的吧唧声……主公,不会真以为食堂是商量的好地方吧?
“主公说的是昭德公帐下的秦礼?”
“除了他还能有谁?”
栾信:“一个深不可测的男人。”
从来满脑子黄色废料的沈棠不可避免想歪,暗中扇自己两巴掌,将少儿不宜的画面拍飞,点头着应和:“嗯嗯,还有呢?例如——他的文士之道?公义知道多少?”
栾信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袖中掏出一卷迷你书简,这份书简也就巴掌大,每一片竹片都削得很薄。因此尽管书简不大,但摊开的长度却相当可观。栾信一目十行。
末了,掩卷收起来。
“你居然没保存秦礼的文士之道?”
沈棠不是很能理解,她以为秦礼的文士之道跟绝版文士之道的珍贵性差不多呢。
栾信道:“他还活着。”
言外之意,一個短期内可以接触的大活人,他的文士之道没常驻复制栏的必要。
当然,其实还有另一重原因。
“秦公肃的文士之道有两种状态——一种是没有圆满前的,一种是圆满之后的。信实力不济,文士之道尚未圆满,即便用他的文士之道,也只能用未圆满的状态。”
秦礼没有圆满的文士之道效果,跟苗淑的【润物无声】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一个借着大雾干扰敌人视线,一个靠着雨水搜集敌人行动。看似不同,其实用法很雷同。
这样的文士之道没必要占他俩名额。
有一个就够了。
那一个只能是绝版的【润物无声】。
沈棠很快理清楚了关系。
通俗来讲,对于栾信而言,秦公肃身上有两个能复制的技能——未圆满状态是亮起的,可复制,圆满状态因栾信等级不够上锁,暂不对外开放,自然也无法复制。
栾信继续:“未圆满的那个能起雾,主公也知道,圆满的那个情报不完整。”
沈棠:“……你也不知道?”
“只知道真实名字,他的文士之道——【云天雾地】!”具体细节能力要他复制之后施展才知道,而圆满的文士之道超出他的极限,栾信没事儿为难自己作甚呢?
“【云天雾地】?这名字倒大气。”
仅从词汇本身理解,那就是形容人不明事理、稀里糊涂,但从字面意思入手——她不由得抬头看向天空,天幕下的白云被彩霞染出令人目眩神迷的漂亮颜色……
栾信皱眉道:“此人不简单。”
沈棠笑道:“自然,能圆满文士之道的文心文士,又有哪一个是简单的呢?”
她自认为帐下大佬不少,但圆满文士之道的仅有一个姜胜,由此可见这关多难。秦礼却能独占一个名额,怎么可能简单?
栾信:“倒也不完全是因为这个。”
沈棠不解:“他还有其他情报?”
“他身上气息的颜色是信所见之人中,排得上号得令人不喜欢。”栾信直言不讳,因为文士之道特殊,他眼中的世界跟其他人的不同,最明显一点就是他能看到很多事物的颜色——天地之气有颜色,人的情绪有颜色,文气武胆乃至文士之道也有色彩。
“但这只是信一人的喜好,主公听听即可,倒也不必因此对秦公肃生出偏见。主公突然对他感兴趣,可是有什么动静?”主公突然对谁感兴趣,不是想挖就是想搞。
栾信更倾向于前者。
他内心浮现不少吴贤帐下的传闻,看样子秦公肃的处境确实糟糕,想另谋出路。
沈棠笑道:“尚不知君心。”
栾信“哦”了一声。
合着还未戳破窗户纸啊。
秦礼的话题暂时搁置,沈棠还是头次知道栾信能看到这么多颜色,不由萌生几分好奇:“咦,公义眼中,我是什么颜色?”
不是,满脑子黄色废料也能看到?
栾信抬眸看着沈棠良久。
“主公身上并无颜色。”
说着,动作优雅地夹了一筷子肉菜。
沈棠:“……啊?”
“主公身上并无颜色。”
栾信又重复了一遍。
沈棠:“……”
栾信还真不是骗她,而是真看不到沈棠身上的颜色。她在栾信眼中是特立独行的存在。不管是她的情绪、文气、武气都没颜色,好似她腰间的文心花押,透明的。
沈棠有些懵,想起一桩往事——她初见姜胜那会儿,对方也说过类似的话。
【主公的‘气’很特殊。】
【特殊在何处?】
【特殊在您可能没有‘气’。】
正常状态下,姜胜能看到旁人身上的“气”,唯独看不到沈棠的“气”,除非康季寿又用文士之道害她。现在,栾信说可以看到万事万物的独特颜色,但看不到她。
沈棠担心道:“有影响吗?”
栾信呷了一口汤:“没有。”
沈棠重新展颜,拍着胸脯笑嘻嘻:“嘿,那就好,自古成大事者,总少不了异于旁人的特征。或许这正是我的特色。”
以后史官扯犊子还不用乱编素材了。
沈棠嘴上笑嘻嘻,心中不由捏把汗。
这份特殊,绝对跟圣物身份有关,毕竟是在地下躺两百年的睡美人,鬼知道现在的物种属于人类还是属于老粽子。她熟练插科打诨将话题岔过去,吃饱喝足等善孝。
崔孝来的时候,她用简易牙线剔牙。
“善孝,今晚秦公肃会来吗?”
要是来的话,她恭候大驾,要是不来,她就早点洗洗睡,明儿还有大晨会呢。
崔孝道:“多半会来。”
沈棠暗道“这把稳了”,改了个更舒服的坐姿:“善孝,你帮我参谋参谋,秦公肃到我怀里……啊不,是到我帐下概率多大?别看他表现得暧昧,但没说敞亮话。”
暧昧阶段最让人疑神疑鬼了。
尽管秦礼表现出离开吴贤的意思,但并未明确表明想进入她的怀抱啊,双方也可能是互惠互利——她在秦公肃帮助下尝到甜头,秦公肃在她帮助下带人恢复自由身。
崔孝微诧:“主公想招揽公肃?”
沈棠很直白:“人才嘛,谁不喜欢?”
崔孝提醒沈棠:“公肃在我们之间很有威望,若是他选择了主公,其他人也会选择主公。这不是接纳公肃一人的事儿。”
他们要捆绑打包一块儿转的。
沈棠挑眉:“然后呢?”
崔孝:“主公不惧昭德公旧事重演?”
沈棠内心无语,吴贤做人多失败啊,这人都还没走呢,他已经成“旧事”了。考虑到崔孝跟秦礼等人的关系,沈棠没将他的担心视为小事,而是看做秦公肃的想法。
“两派斗争吗?”
崔孝点头:“嗯。”
沈棠托腮想想自家帐下这些人,长吁短叹:“君子周而不群,小人群而不周,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争端。人性如此,这一点无人可以避免。即便是千古名君也不能让帐下众臣互相团结,毫无嫌隙,这是违背人性的,也是不现实的。好比元良,他的仇家真是遍地开花。作为主公,我能做的就是管束着一条底线——可以争,但不能越界。”
良性竞争可以有的。
恶性内卷和职场霸凌,达咩!
崔孝问:“越界?例如?”
沈棠笑道:“也以元良举例,攻讦参奏必有理有据,不可无中生有。最重要的,他可以死,但只能因为自身犯不可原谅的重大过错,死于我手,不可假他人手!”
崔孝又问:“只是祈元良?”
沈棠道:“不,是每一个人。”
崔孝对这个问题似乎不是很满意,问了个很微妙的问题:“倘若主公是昭德公,主公会如何应对帐下相争?平衡吗?”
“我不是他,出身背景性情都不同,注定无法真正感同身受。天海的局面,其实平衡三家,不偏不倚最稳妥,也最适合他当下处境。真要说来,吴昭德一开始也没做错什么,但他接纳天海各家投资,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注定甩不开他们,也注定受制于他们。这种情况,不偏不倚太难做到。但如果是我,威胁我的虫豸早杀干净了。”
“没有人能胁迫我偏心!”
“敢这么做,先掂量脑袋够不够削!”
崔孝似有些许惊愕。
他加入最迟,对于沈棠某些说杀就杀的手段,认知还是不深刻——帐下僚属各个都是一百多斤的体格,两百斤的反骨,作为他们的主公又怎么可能是循规蹈矩的人?
沈棠缓和了口吻。
抬眸问崔孝:“秦公肃有这担心?”
崔孝苦笑一声:“一朝被蛇咬。”
吴贤搞得大家伙儿都有心理阴影了。
如果下一个主公还是这尿性,以秦礼等人的脾性,宁愿隐居山林也不再干了。
沈棠双手一摊:“其实问题不大,我帐下就两派,一派叫‘祈元良和他朋友’,另一派叫‘祈元良仇家’。元良跟随我这么多年还活蹦乱跳,可见我御下手腕之高!当然,也跟所有人都对我有愧疚有关系。先登他们都对不起我,所以对元良格外宽容……”
她为祈元良这老六牺牲良多。
崔孝:“……”
“秦公肃何时能来?”
崔孝扭头看着帐外。
沈棠也佯装好奇不解地看过去。
帐外传来秦礼含笑的声音,紧跟着是一只纤细匀称、指节分明的右手将布帘掀开,一人弯腰入内。随着他入内,营帐添几分草叶淡香,道:“秦某这就来了。”
“公肃都听到了?”
她的声音带着微不可察的紧张和意外。
秦礼双眸清润,声音如水:“沈君方才的话,难道不是专门说给秦某听的?”
心知肚明的事情就不用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