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儿血肉烹成的肉糜羹,会是什么滋味?”云策语气平静,听不出他话中肉糜羹食材原料是他自己,“来日可告知泉下。”
“阿策。”云达没想到一直安静寡言的徒弟也有伶牙利嘴的一面,语气隐含警告。
云策哪里会乖乖听话?
横竖光脚不怕穿鞋。
他现在死都不怕!
“你说以战止战,徒儿很赞同——不听话的人,就好比胡乱生长的潦草枝丫,只有将它们修剪干净,省出来的养料才能让树苗长成参天大树,有能力在密林间争夺立锥之地。但你看看碗里盛的是什么!在师父看来,食尽同类、人脯代粮也是必经之路吗?”
“你说兵强马壮即可称王称霸,问北漠为何不行?答案不就在这只碗里面?打天下是没有不死人的,但甚少见吃自己人去打天下的!今日为了射星关能吃伤兵,吃老弱病残,来日还会用什么借口去吃其他人?北漠是为大义而战吗?分明是为了贪婪野心!”
“而你——”
云策罕见情绪激动,身躯往前微倾。
掷地有声道:“本末倒置、拗曲作直!”
明明说着诛心之言,云策反而先红了眼眶,清泪滑落,颓丧地跪伏榻上,泣声道:“师父!回头吧!若真只是为了向公西一族报百年困守之仇,师门上下无人不响应!”
云达之于自己,如师如父。
从有记忆开始,对方一直都在。
从牙牙学语、蹒跚学步,再到授业解惑、衣钵相传,云策的一切都是对方塑造的。云达是他立志效仿的榜样,是引导他人生的明灯,也是他视若神明的精神支柱与信仰。
云达如今的所作所为呢?
亲手将云策心中的神像摧毁。
峨峨高山,一夕崩塌。
修为被废的痛苦远不及精神上的折磨。
云达垂眸看着最亲近自己的徒弟——哪怕这孩子二十多年苦修在他手中付之东流,此刻肺腑之言也无怨怼,让他不觉有些好笑。
他也笑了出来。
“阿策,你什么都不知道。”
云策面上血色散尽:“师父……”
云达抬手制止他继续说,撩起衣摆坐在云策床榻旁边:“正因为什么都不知道,所以还能怀揣这样天真念头。你跟随沈幼梨时间也不短,应该知道众神会内社外社吧?”
云策没料到话题跳跃这么大。
点了点头:“知道。”
他还知道师父云达跟众神会也有关系。
这点,自己身上的纹身也能作证。
云达扯起唇角,笑意浮于表面,未达眼底:“你可知,众神会真正的源头是谁?”
云策联系云达前后的话,内心莫名不安。
云达:“是沈幼梨,你的主上。”
云策想也不想反驳:“不可能!”
云达反问:“为何不可能?只因为沈幼梨完全符合你心中仁道之主的形象?阿策,你跟随为师这么多年,你连为师都没有看清,你为何就敢斩钉截铁说自己了解沈棠?”
一句话将云策问得无法反驳。
云达平静地道:“沈幼梨与先主,二人其实有不少相似之处,但凡她不是沈幼梨,而是旁的什么人,为师对她也没什么意见。”
云策:“徒儿敢以性命作保!”
他识人不明,云策承认。
但祈中书他们也能全部眼瞎了?
云达对上云策那双坚毅的眸,深知这傻孩子脾气固执,他也摊牌:“众神会内社供奉着一尊名为‘母神’的邪神,为师查到的消息,初代内社成员皆受‘母神’恩赐,得以在大灾祸中幸存下来。他们自诩神的后裔,是神的血脉,谁也不知道这些怪物活了多久。这尊‘母神’便是你如今的主上……”
云策的脑子一下子乱哄哄的。
师父说的这些,超出他的理解范围。
耳畔传来云达哂笑:“众神会内社记载,天灾灭世,古人类发现了‘母神’,并且从‘母神’身上得到了人族延续的希望。不过,或许是神的力量过于非凡,凡人难以承受,最后仅有寥寥几个幸运儿得到神的垂怜。这些幸运儿最后离开诞育他们的地方。”
“师父,这只是神话故事。”
云达语调沉下来:“是真的。”
云策完全怔住:“真的?”
云达笑容有些怪异,说出来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全部都是真的,那场灭世天灾是真的,沈幼梨作为‘母神’也是真的。阿策,你觉得为师要感激她对人族的垂怜吗?不,这行径在为师看来愚不可及。一个能走到灭亡境地的存在,本就没插手的必要。”
云策:“……”
从师父云达这些话来看,所谓的“母神”既没兴风作浪,也没杀人放火,众神会内社创始人只是从对方身上得过恩惠,之后的所作所为并非“母神”授意。这就好比有人用铁匠铺买的刀子杀人,杀人犯是买家而非卖家。官衙怎么判,也不可能判铁匠死刑。
即便是真的,主上也无辜啊。
云策吞咽几口口水。
小心翼翼问:“师父的意思……”
师父毕生心愿都是终结乱世。只要能达成这个心愿,赢的是阿猫阿狗也好,征战过程中死多少人也无妨,最重要的是乱世被终结,所有人都不再有隔阂,再也不分你我。
云策忽略了一点儿。
全天下人族全嘎了也一样达成目的。
云达道:“就是你理解的。”
他原以为人族只是如今打打杀杀、尔虞我诈,还存了“实现和平这条路很难但也有一丝希望”的念头,却没想到在更久以前,人这种存在已经烂到了骨子里,药石罔效。
从不汲取教训还有必要延续?
等着下一次重蹈覆辙?
在重蹈覆辙前,又有多少杀戮悲剧上演?
与其如此,倒不如彻底湮灭干净。
云达并不认为沈棠是邪神,对方庇护了灭世天灾下的人族遗民,但幸存下来的人族并未汲取教训,斗争又被迫延续数千年。如今,这位“母神”还掀开棺材板亲自下场。
沈棠的目的很明确。
可云达不认为日后能和平,只要还有人,只要人还有七情六欲,斗争就无处不在。
诸如阿木箐这样的悲剧还会有无数个。
“沈幼梨的傲慢在于她根本不了解人。自以为是的好,自以为是的拯救,问题是人族需要所谓的‘神’居高临下的拯救施舍?与其饮鸩止渴续命,呵,不如直接毒死。”
人脯一事也彻底扼杀他仅有的一丝期待。
宛若一记响亮巴掌扇他脸上。
果然——
唯有彻底清洗才能让人不再制造新斗争。
云策彻底安静了。
他这会儿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消息,师父没有一根筋去助纣为虐。
坏消息,师父想搞死所有的活人。
那还不如助纣为虐呢。
他讷讷憋出话:“天地分阴阳,世间有善恶,这世上不止有悲剧,也有令人欢愉之事。师兄弟在师门的日子便是最美好的。”
云达对此不置可否。
鲜于坚扯着云达的大旗,强行从后厨弄到两份没有加料的正常食物。他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便往回走,迎面碰上云达。对方只留下一句:“子固,照顾好你师兄。”
鲜于坚颔首应下。
入内,瞧见云策师兄望着角落出神。
眼眶还是红的,应该是哭过。
鲜于坚叹气:“师兄,吃点吧,师父的事情不要想了,他活两百多岁,哪里是咱们这些小辈能劝动的?他的性格你也知道,一旦认定了就不可能再改,你先顾好自己。”
云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吃!”
鲜于坚强硬将筷子塞他手里。
云策勉强扒了两口麦饭。
一副心事重重模样。
与此同时——
沈棠也有心事,她一手托腮,一手转着手中的战贴来回细看。战贴收件人空白的,落款人则是云达。这是二十等彻侯下的战书。
沈棠这边可以派人去应战。
当然,也可以不去。
尽管没有明说,但云达的目标是她。
可她不仅是武胆武者,也是一国之主。
云达的邀战完全可以忽视。
“唉,两难抉择啊。”
沈棠又一次叹气,眼神幽幽看着康时。
问道:“季寿,要不赌一赌?”
康时听得头皮都要炸了,蹭得起身想逃——经历上次掏心事件,他已经听不得“赌”这个字,生怕不小心将沈棠赌死了。
他道:“这种邀战哪有答应的道理?”
云达以为自己是谁?
这是国与国的战争!
不是两个草莽的比试。
下帖邀战,这操作也是世所罕见。
沈棠细看战贴内容:“我倒是觉得可以去看看,横竖都要对上,不是这次也会是下次两军阵前。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
白素:“主上,担心有诈。”
北漠方面还不肯定沈棠的生死。
这次下战帖,难保不是一次试探。
沈棠道:“我也没打算亲自露面。”
公西仇双手环胸:“既如此,我去。看看这位二十等彻侯,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
老祭司的笔札有写云达。
对这位老朋友,老祭司给的描述很微妙。
单纯好骗,又有一些常人难以理解的固执和原则——战场交锋肯定没什么话好说,干就完了,但专程下了战贴,性质就不太一样。公西仇也倾向去看看:“大哥陪我。”
安全起见,还是要伪装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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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这章比较短,明天长回来。
云达也快下线了……
话说回来,貌似云达是目前第一个认可棠妹不是邪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