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棠一句反问让图德哥臊红脸。
不是害羞也不是尴尬,而是因为羞愤。
作为战败一方主动提及岁贡,上赶着给人送钱送人,免不了给人一种割地求和、摇尾乞怜的既视感。饶是图德哥有一定心理准备,当过多年质子,当下也有种被掌掴的羞辱感。奈何形势比人强,他没资格谈自尊。
暗中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压下羞愤情绪。
努力不卑不亢:“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吾族慕强,只愿为世间最强者驱策效力。此战为康国所败,愿年年纳贡、岁岁称臣。”
沈棠闻言却是笑而不语。
她用一种玩味的眼神看着图德哥。
视线将他脸上每一处细微表情都纳入眼底,图德哥有种自己被猛兽盯上的错觉,好似一只在狂野奔跑,无处藏身的野兔。他太熟悉沈棠的眼神,那全是势在必得的野心。
图德哥心中陡然升起一丝荒诞猜测。
震惊之余又满是郁愤。
倘若,倘若姓沈的真有这念头,用强取豪夺来羞辱他和北漠,自己还真拒绝不得。从前的辛国甚至是庚国,也曾为了羞辱刁难北漠,开口索要各部首领的女人、女儿……
若是中意相貌就留下受用。
若不中意就当做礼物随意赏赐臣属。
沈棠虽是女子,但听坊间传闻,她似乎男女不忌。以自己出众的相貌,确实可能被她看上,再加上自己敏感的身份——北漠实际上的掌权者——纳他也确实可以羞辱北漠各部,那些被他压制的兄弟甚至会乐见其成。图德哥嘴唇翕动,眼神纠结,心下不甘。
沈棠丝毫没在意图德哥心中想啥,她只是唇角噙着不易察觉的讥嘲:“年年纳贡、岁岁称臣?那北漠准备每年敬献多少岁贡?”
图德哥听到这话还以为有戏。
岁贡多为金银牛羊和人,此前一年的岁贡标准是:金两千两,银一万两,牛羊各一千,战马三百,美女两百,酌情送质子十人。这次输得狠,又有粮食危机,可以多点。
图德哥特地点明除了美女,还能进献族内身强力壮的俊俏男儿,也能比照这数字。
沈棠心中算了算数字:“这也不多啊。”
她直言不讳,说得图德哥尴尬。
这个纳贡清单相较于北漠的体量,确实不多,哪怕翻一倍也在可以承受范围。他以为沈棠是想狮子大开口,孰料她话锋一转,问及北漠境内各部每年的产出。这些内容全部属于机密,图德哥自然不能随意透露。他不能透露,但不代表沈棠搞不到大致数据。
总结归纳就是——
你大爷打发叫花子呢?
沈棠并未将不满写在脸上,而是笑眯眯。
“……康国虽是新立,但却是一个很有人情味的国家,很讲究礼尚往来。倘若让北漠当康国附属,每年纳贡不就是亲戚上门百年联络感情?客人带着厚礼上门拜访,作为主人家岂能让人两手空空回去?孤作为一国之主,不能连这点人情世故都不懂,怎么说也要让鸿胪寺和礼部看着安排一些回礼,你说是不是?回礼给薄了,显得康国胃口大、吃相难看,但——回礼要是给厚了,北漠每年这点儿岁贡再一加一减,还能剩个啥?不妥,很不妥啊!”
她一副被为难住的表情。
图德哥听了,死死克制自己在内心咒骂她无耻下流的冲动。沈幼梨突然提一句“礼尚往来”,其实就是明示北漠的岁贡太少,不够她“回礼”,若北漠真听她的鬼话,在岁贡标准上再加厚,鬼知道姓沈的是真回“厚礼”,还是狮子大开口将加厚岁贡吃了?
毕竟,谁也没规定岁贡一定有回礼!
届时就是北漠吃哑巴亏。
图德哥瞬息想通这层。
脸色黑得都不用老抽着色了。
奈何形势比人强,哪怕他心里清楚姓沈的敲竹杠,他也不能直接拒绝,得罪对方反而是给她递把柄。图德哥正要岔开话题打哈哈,可沈棠下一句就让他眩目惊心,她说:“孤思来想去也没有好的法子,干脆这样,省去中间商,北漠用不着纳贡,直接纳税。”
这样账目算起来也清晰一些。
图德哥猛地看向沈棠,不可置信。
他试图找出自己产生幻听的证据。
沈棠笑容一如既往,奸猾刁钻又不怀好意:“孤这建议如何?你是不是乐坏了?”
图德哥僵硬扯了扯嘴角。
干巴巴道:“沈国主莫要说笑。”
“说笑?孤像是喜欢说笑的人?匹夫尚知‘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孤贵为一国之主还能朝令夕改?北漠这个名字,孤听着觉得不好听,与康国各州郡不相称。”沈棠笑意收敛得一干二净,手掌搭着图德哥的肩头,微微凑近低语,“孤觉得漠州更好听。”
图德哥几乎要被她眼底的野心刺痛。
沈棠再问:“你觉得如何?”
图德哥暗中掐自己一把,吃痛着恢复神智——谈判谈不成就没必要继续虚与委蛇当孙子了,他冷笑:“沈国主莫不是在说笑?”
她这意思是想吞并北漠?
胃口这么大,也不怕被撑死?数百上千年来,多少有雄踞天下之姿的国家在这舞台亮相,你方唱罢我登场,但从未有国家敢开口吞并北漠,因为他们很清楚,北漠有毒!
沈棠道:“孤不是幽默的人。”
灭世倒计时十二年啊。
她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
若是云达没有发癫搞这一出,沈棠还真没打算现在就吞并北漠。刚吃败仗的北漠还有血性,自己要做的就是打断北漠的牙齿,拔掉它们的利爪!她打算熬鹰!将北漠这只鹰熬虚弱、彻底怕了自己,再出手收服,详情参考当年的十乌。但现在没这么多精力。
图德哥道:“北漠各部不会答应。”
虽说归降康国就有了上桌玩儿的资格,待康国覆灭,北漠说不定能抢到康国正统,名正言顺占据西北大陆立国,但这些都是北漠高层的想法。北漠各部中低层抗拒居多。
毕竟,北漠有天命的想法深入人心。
他们可以忍一时之辱,成为某个国家的附属国,给人纳贡称臣,安慰自己这是权宜之计,总有一日能幽而复明,夺回本该属于北漠的一切。但决计不能被人吞并成一体!
沈棠道:“不答应就打到答应。”
她回答干脆利落。
“不肯投降就打到投降。”在图德哥震惊眼神中道,“既然北漠不稀罕温情脉脉的手段,那孤也略懂一些拳脚功夫。人不答应也可以不要。北漠这块地,孤势在必得。”
十二年内无法完成归一。
什么北漠,什么西北大陆……
通通都沉海吧!
谁还惯着这些没自知之明的蠢货!
图德哥咬唇咬牙:“沈国主很有信心。”
“兵强马壮,孤有信心不正常?”她现在有权有势有兵马,什么白日梦不能成真,“这一仗都打到这了,与其回头重新开一局,倒不如一口气打下去,一事不烦二主。”
图德哥是自己的俘虏。
俘虏哪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图德哥:“……”
他克制着情绪,回去想了一整晚还是想不通,姓沈的怎么就想要吞并北漠了?莫非以为北漠跟十乌一样废物?十乌的例子让她看到了希望?图德哥揣着疑问,辗转反侧。
伤兵营中的苏释依鲁喷嚏连天。
不过他不敢太大声。
公西仇这厮最烦哼哼唧唧的病患了。
苏释依鲁刚刚就看到公西仇的武气兵卒一个手刀下去,给伤兵做了个物理全麻。苏释依鲁躺在病床上乐呵呵看戏,刚笑两声就被武气兵卒瞪了回来。苏释依鲁心中憋屈。
副将在他隔壁病床躺尸,武胆武者恢复本就快,再加上杏林医士加持,清理过的伤口热热的、痒痒的,好似有无数蚂蚁在爬。苏释依鲁能面不改色,副将定力就差点,想要聊天转移注意力:“将军,此番军功可是够了?”
苏释依鲁侧躺着啃果子。
病床旁边有一张小矮桌放慰问品。
这些果子都是底下人孝敬他的。
苏释依鲁道:“哼。”
副将看着头顶:“够了就好。”
苏释依鲁:“哼。”
副将叹息连连:“将军也该走出来了,您看刚才过来看您的褚杰,末将总觉得他在嘲笑将军。以前您俩可是不分伯仲的,要不是褚杰有个武者之意耍赖破,他早死了。”
不蒸馒头争口气啊!
修为境界都要被褚杰甩得看不到了。
苏释依鲁顿了一下:“哼。”
副将翻过身看他:“末将知道您不屑与褚杰将军争锋,但、但是——咱们乌州兵马过两年要去凤雒七卫四率轮值,回头兄弟们被调拨去天枢卫,那多尴尬?您说是吧?”
乌州府兵跟天枢卫褚杰帐下都是有旧仇的,哪怕现在成了一家,但仇恨抹不去啊。
见了面还是要阴阳怪气的。
副将纠结道:“被天枢卫的人压一头,简直比被男人压都恶心难受啊,您说是吧?”
苏释依鲁:“哼。”
副将点点头,无奈低垂着头,叹气连连:“唉,将军您这话也有道理,如今的褚杰大将军可是康国武将之首,他的武运只会越来越盛……这拉开的差距确实不好追赶。”
苏释依鲁:“哼。”
副将继续巴拉巴拉。
作为话题中心的褚杰表情怪异,问道:“你就一个哼,他怎么解读这么多内容?”
副将看着不知何时折回的褚杰犹如见鬼。
苏释依鲁道:“这叫心有灵犀。”
副将是他的心腹。
心腹连他想什么都不知道就是不称职。
苏释依鲁掀起眼皮看着去而复返的褚杰,开口就是讨揍的话:“姓褚的,怎么又回来了?知道老子憋尿憋急了,特地来扶一把?”
褚杰:“……”
他来了,他又走了。
苏释依鲁一头雾水:“有病。”
好一会儿,他站起来踹了一脚副将。
副将:“咋了将军?”
苏释依鲁:“老子内急,扶一把。”
副将:“……”
苏释依鲁也不想的,但他现在双手都骨折了挂胸前,手腕到手掌部位还能动两下,怎么自己如厕?都是一群大男人、糙汉子,别说帮他扶一把了,碰上极寒天气,御寒衣物不足还有抱一起互相取暖的,装什么羞涩?
“妈的,亏大了。”
苏释依鲁的双手是为了救人才断的。
他最讨厌褚杰这种愈战愈强风格的对手,不仅愈战愈强还天生神力,见了就想骂娘。
放了水,回来路上看到一具散发粉色荧光的粉色骷髅,眼眶中的火焰阴仄又瘆人。
旁边还飘着一根粉色荧光骨头。
啊,不是飘着。
这根骨头被人拿着一摇一晃。
“共叔将军何时回来的?”
粉色骷髅扭头看过来,不作回答。
苏释依鲁盯着他旁边那个小女孩儿,小女孩儿手中拿着的骨头瞧着像是共叔武的一根肋骨:“军中何时有年纪这么小的孩子?”
还拿着共叔武的骨头玩儿?
共叔武道:“族中晚辈。UU看书 kat ”
苏释依鲁:“……”
他陷入了沉默。
共叔武跟北漠那点儿恩恩怨怨,自己也有所耳闻,小女孩儿相貌虽未张开,仍是白胖一团稚气,但五官明显有北漠的特征。哪个晚辈这么勇啊,居然敢跟仇家闹出人命?
小女孩儿怯生生的。
手足无措地想藏到共叔武身后。
苏释依鲁道:“瞧着挺机灵。”
他让副将在身上摸了摸,摸出块精致的骨雕物件,送给小女孩儿当见面礼。共叔武是天璇卫大将军,跟他打好关系,日后乌州府兵去轮值也有机会内定。天枢卫?狗都不去!
凑近一看才发现小女孩儿带着孝。
刚躺下,副将打听消息回来了。
绘声绘色,比手画脚分享打听到的八卦。
苏释依鲁姿势别扭地啃果子。
这则八卦还要从两三天前说起。
共叔武连夜奔赴驼城与龚氏亲眷重逢。
双方见面,自是一番抱头痛哭。
苏释依鲁想起共叔武如今的模样。
“龚氏老弱心也大,这也能哭得出来?”
真不是吓哭的?
副将:“一开始是鸡飞狗跳。”
不管共叔武是什么模样,他好歹还活着不是?相较于生离死别,变成骷髅不算啥,将门家属的接受能力一向很强。倒是共叔武的母亲哭得几度昏厥,不搀扶都站不起来。
【我儿,我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