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b> 四十五岁后我们俩愈长愈象。眉毛都开始稀疏,后半截还时常会突兀出一两根
“寿眉”来。不知是谁学的谁,说话间都喜欢皱眉,于是眉间都竖起了两道刀刻般的皱纹,似是在深思熟虑,似是作严峻状,儿女们却道是一面孔苦相愁容。
眼泡都浮肿,下眼睑挂下很丰满的肉蛋,他两只,我一双。两人都是
“四眼”,晚间搁下笔脱了那老式黑框秀琅架眼镜时,早晨闹钟响了要上班去,匆匆起床急急把眼镜套上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致上你便是我,我便是你了。
于是镜子便是多余。友人送来一盆鲜活茂盛的茶花。绿叶一片片油亮挺刮,花蕾一粒粒含苞欲放。
友人说这次送的可是名贵品种,上等次的,名号叫
“白雪塔”,养过了年一开春就会爆出拳头般大的洁白无瑕的重瓣花朵儿来。
不禁双双神往。很小心地侍候了几天。不久他便北上出差,不久我就南下赴会。
不久两人都不在上海,家中儿女虽放暑假却以为
“万物生长靠太阳”,把那
“白雪塔”生生地晒在烈日之下。全家团聚了那花却焉了十几枚蓓蕾掉得一枚不剩且枝叶清一色变成焦黄色。
友人闻讯而来,跌足而叹。我问道还能救活吗?友人不语,以两指齐根一掰,只听得
“叭”地一声,
“白雪塔”很脆很脆地折断了——原来早已成了柴爿。阳台上于是又多了一个空花盆,花盆空了自然成了多余的。
却并不是毫无雅趣。两人都爱猫。后来终于觅得了一头不很纯种的波斯小猫。
一家四口都喜欢得发狂。任它窜上跳下,把沙发布撕得稀烂;任它一屁股坐到稿纸上,并且把书桌上的笔们扫到地上;任它夜间硬挤到我俩之间,毛茸茸地贴着皮肉痒不可耐。
什么都可忍耐,但那猫尿猫屎之异臭却实在熏人,直熏得饮食无心、坐立不安、头昏眼花、文思堵塞。
去看那专供波斯先生方便的煤灰盆,却是千干净净得很。于是一起循味而寻。
拉开沙发,一滩;掀起床板,一堆。扫、揩、洗、喷点花露水,但那余味仍绕梁三匝,久久不散。
内行人教诲说,应该密切注视,时刻准备着,把有方便需要之迹象的猫先生及时地请到煤灰上去;经过十天半个月的如此引导,便可养成其良好习惯。
他摇头了,我亦畏难。十天里他要校毕一本书稿;半个月里我要完成刚开了个头的中篇。
于是只好忍痛送走可爱的小波斯,因为它毕竟是多余的。前几年不像这几年,家具可以拆零。
我们的成套家具中配有一个梳妆台。很漂亮的梳妆台,紧挨着他的书桌。
参考书放上去,复印资料放上去,校样放上去,必复之来信放上去,层层叠叠,摇摇欲坠状。
据他说是很有次序的,要取什么从哪里取他能一矢中的。只留一角不放这些,放药,先是胃舒平、速效感冒等,后是胆道通血脂平之类,今年开始添入麝香保心丸和硝酸甘油。
终于有一天,女儿要去参加一个什么晚会了,站到了这个很正宗的梳妆台前来。
偌大的镜子有一半被挡住,美丽的连衣裙只能映出一半。女儿叹道,这梳妆台呵,真是多余了!
多余的东西真多,却是因为我们的时间一点也不多余了。两个人都有自己的事业,家庭是共同进行事业奋斗的场所。
偶有两人相对默坐以心交谈的片刻,我总会从他的眼睛里读到这么一句话你不是个称职的主妇,但你对我来说,永远也不多余。
我回报的虽是同一句话,他也从未说过这是多余!199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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