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柳叶刀的身世揭露太过震撼,霍倚秋和晏诗二人的那一番唇枪舌剑太过精彩,竟然一时压下了霍倚秋打伤多名弟子的风头,成为了苍梧山上下茶余饭后的主要谈资。热度竟然持续了一个月,还没有淡下来。
霍倚秋毫无意外的被叫到明霄面前。
“这事查清楚了,那册子是一个叫元胜的弟子做的,我已经让人施了惩戒。这次你有点过分了。”
明霄从案几后面走了下来。
霍倚秋想也未想,噗通跪下,身姿笔直,“弟子认罚,”说罢以头叩地。
“不问为什么?”
“师傅说为什么就为什么。”
声音自地板处传来,有些嗡嗡,明霄露出满意的神情。
“你鞭打了八名弟子,有六个至少要躺上三个月,何至于此。”
“弟子知错。”
“你和刀儿……”
“师傅,我不该偷听您同他说话,可是既然听见了,我心里不服,明明我同他……”霍倚秋忍不住抬起头来,泫然欲泣。
可一迎上明霄的目光,明明他并未有何不悦,霍倚秋所有情绪都的刹那间烟消云散,再次俯身下去,“我不该说破师弟身世,请师傅责罚!”
“起来吧。”
“是,”霍倚秋起身干净利落,好像一直站着,从未跪过。
“不问我怎么罚你?”
“师傅想怎么罚就怎么罚,我绝无二话。”
看不出明霄脸上有多少责备,只听其淡淡道,“去给受伤弟子们道个歉,自己上瘦骨峰去吧。”
“是。那师弟?”霍倚秋抬眼询问。
明霄看她不语。
“明白了。”霍倚秋垂下眼睫,“敢问师傅,要呆多久。”
“我要说一年呢?”明霄表情玩味。
瘦骨峰是受罚思过之人才去的地方,环境艰险恶,鸟雀难上。山道陡峭湿滑,饭菜两天一送,挨饿受冻是家常便饭。更难熬是孤独寂寞,连只活物也见不到。送饭仆从是聋哑人,除了自己,将自始至终无人对话。若是没有惊人毅力,上去久了人武功荒废不说,精神也极容易崩溃,彻底疯掉。据说,之前就有人变成疯子的先例。
故而当初邱敏受罚上去时,大喊大叫。下来时蓬头垢面,目光呆滞,性格也收敛了许多。
然而这些霍倚秋都不在乎,她真正关心的是,一旦上了瘦骨峰,没有命令是不能下来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她就无法参加两个月后的比武,定下的事情不会因她而更改,结局只能是晏诗不战而胜。
掌门之位,很可能从此与她无缘。而她也要永远被晏诗压在底下。
这一切的一切,她绝对不可容忍。
怎么办?是再争取一下?还是就此服输?
这一切在霍倚秋脑海中瞬间闪过,她最终什么都没说,安静的伏下身去,“弟子遵命。”
明霄也终于露出了笑容,缓缓道,“到时候记得下来比武。”
霍倚秋浑身的血液几乎同时涌上了头顶,但她极力克制着自己,用一般无二的声调说道,“谢师尊。”
“好好准备,我看好你,去吧。”
霍倚秋行礼罢,退出明霄书房。
直到百步之后,她一直紧抿的薄唇才露出了个无声的微笑——她赌赢了。
明霄如果想让晏诗如此轻易当掌门的话,就不会一次次让她们二人争斗了。还有当时书房里的话,柳叶刀唾弃的,正是明霄欣赏她的地方!
而如今她也终于发现,一直以来,她都用错了力,柳叶刀在明霄心里,其实并没有多重要。若非如此,明霄不会任由着柳叶刀白白背了七年心狠手辣的声名。她早就该明白这一点的。
明霄不喜欢别人猜中他的心事,那她就装作猜不到好了。这点伎俩对她来说,实在再容易不过。
她正走在去杏林苑的路上,那六个弟子伤得有些重,有些还发起了热,此时正躺在山上医馆里。
赔礼道歉,这事以往数年她也没少做,旁人皆以为她一身傲气,不过是有得选。若有必要,她能比大多数人更柔顺谦卑。
还没等她进门,就被冲冲赶来的邱敏截住了。
“秋妹,你怎么样?掌门师叔没有罚你吧?”
邱敏拉住她的袖子,一番从头到脚的审视。
霍倚秋不动声色的退开半步,将手臂从对方手中抽出来,笑道,“哪就这么脆弱了,再说,师傅这么疼我,怎会罚我?”
邱敏少见她笑,一向都是冷冰冰的。如今出了这事,他忧心她才急急的赶来,不防她竟然笑语温存,心思不由得顿然一荡,眼露迷蒙,“秋妹……”
她别开脸,轻咳一声,“你来这干什么?”
“噢,我那日被爷爷拘在房里练功,出来以后才知道你出了这么大的事。待我去时,你们已经散了。他们这些外门弟子,也太不识抬举了。什么身份,不好好习武,还敢编排你。让我知道,看我不断了他们舌头!”
霍倚秋不欲听,移步要走。被邱敏见机拦住,换了语气。
“你别生气,这几日我不来见你,是想着从爷爷那,打听楼里的消息,看掌门师叔和长老们准备怎么处置你。”
“我想着,要是他们要对你立门规,我好来告诉你一声,让你放心,到时候我替你受着。”
“反正总不会是罚你上瘦骨峰吧。结果好几日都没消息,今天一早我听说你被唤去,懊恼得很,这才从校场跑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秋妹,我会保护你的。”
说着又要来牵霍倚秋的手。
她适时抬手捋了捋鬓发,“我没事,多谢你。”
“你总跟我这般见外。掌门师叔怎么说?是不是打你了?让我看看……”
“说了没事。”霍倚秋语气有些不耐。
“那你怎么到这来?”邱敏抬头看了看几步外的匾额,“杏林苑”三字上挂了零星几片雪花。
“做错了事,总要同人陪个不是。”
“他要你来跟那些人道歉?”
“什么他,你放尊重些。”
邱敏见她俏脸一板,忙赔笑道,“是是是,我一时情急,平生除了我爷爷,最敬重就是掌门师叔了,怎会故意对他不敬。只是咱俩私下闲话,我才随意些的。”
“你还没回答我呢,这是掌门师叔的要求?”
霍倚秋点点头。
邱敏暗觑她面色,见她并无半点不悦,心下方定,“我知道,这样做,实在有些委屈你了。不过你忍一忍,此事也就过了,掌门师叔果然还是疼你的。走吧。”
“去哪?”
“进去啊,我陪你。”
“不用了。”
“来吧,我陪你,别怕。”
“你就这么喜欢看我狼狈的样子?”
霍倚秋还是语气轻柔,邱敏却变了脸色,“不,你这样说……我不是担心你嘛。好好好,我不进去,我在这等你。”
话音未落,霍倚秋便迈了步。
“噢,对了,秋妹!”
霍倚秋本不欲停,不妨被邱敏一把拉住,眉头正要一皱,却见邱敏松了手,掏出几张银票,塞她手里,“我来得急,随手拿了几张,也不知道能不能用上,现在你拿去,正好少受他们的气。”
她收紧了银票,温柔展颜,“多谢,”便消失在月洞门后。
不消多打听,便知那六名弟子都在此间。
刚推门进去,伤者看见是她,便率先抖了起来。
“你,你你,还不肯放过我们吗?”
有人用手一指旁边一个陌生伤者,“你找他,他就是元胜,都是他弄出来的。不关我们的事……”
霍倚秋原本打算此间事了才去打听元胜,岂料这么快就见着了。
她转眼一望,那人吓得面如青紫,被单抖如筛糠。
“原来是你。”
“我我……我是无心,我心中师姐你是第一!”
“是嘛,那多谢你了。”
“不不不,不……不用谢。”
霍倚秋转而走向那六人。
有人欢喜有人忧,那六名弟子见状脸色大惊,“你,你你……要干什么?别过来!”
甚至有人嚷了起来,“来人啊,救命啊……”
霍倚秋压下轻蔑情绪,走到近前。
径自跪了下去。
吵嚷的房间顿时鸦雀无声。
只听霍倚秋声音毫无感情的泛起。
“是我先前做得多有不对,如今给各位陪个不是,还望日后同心协力,共同壮大我凤鸣楼。”
空气仍一片寂静。
她也未动,众人面面相觑。
过了许久,有人咳了咳嗓子,“她刚才……说什么?”
“好像……是道歉。”
“我这……没听错吧?”
那人摇摇头,朝伤最重的家宝使了个眼色,“家宝,你怎么说。”
家宝就是当时手拿册子,被霍倚秋抓了个正着的弟子,今日才从发热昏迷中醒来。连坐都坐不起。
只听得虚弱的一声冷笑,“半条命,就值这一句话?”
霍倚秋闻言,掏出方才邱敏给她的银票,“我知道伤害已经铸成,怎么做也没法让时间回到之前。为表示我的愧疚,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大家拿去分了吧。”
说着便将银票塞在家宝的枕头下。
“哼,用钱打发我们?有钱了不起啊?”
“拿走,拿走!”家宝动不了,挣扎着想推拒。
霍倚秋一把隔着被子按住他,“你要是再动,伤情复发死了可别怪我。”
“听听,你们听听,说到底还不是为了师命,还不是为了想往上爬,才来的。她哪里关心我们的死活。走开!”
“钱不多,可终……”
一口带血的浓痰喷到了她脸上。
拔剑的冲动刚刚升起就她按了下去。
她若无其事的擦掉脸上的污渍,继续开口,“钱不多,可终归改善你们和你们家人的生活,也可以少看很多人的脸色。你们若嫌不够,回头我再补。”
“哼,你无故,责打同门,恃强凌弱,违反门规……当罚!你怎么还好端端的,我们却躺在这里!拿走你的臭钱,我不要。”
“家宝,”旁边有人轻声开口。
“既然霍师姐都这么有诚意了,要不……就算了吧。”
“是啊,你好不容易醒过来,总要吃点好的。”
“何况,你看霍师姐这么多年,及时向别人赔过礼,你就别揪着了。”
“你……你们……”家宝的呼吸又开始变得急促。
霍倚秋可不希望他当自己面死去,开口道,“我过后便上瘦骨峰,罚过一年。”
“啊,你看,掌门都这样处罚了,着实是看重我们的。”
“是啊,就算你不要银子,我要,这样家里的欠债,就能还清了。”
有人白了说话这弟子一眼,可也没反驳。
家宝见众意难违,便索性闭上眼,不再争执。
霍倚秋这才后退两步,再向众人一揖到地,“多谢各位师弟不计前嫌,宽宏大量,我霍倚秋深表感激。回头再命人把银子奉上。诸位好好养伤,我还要去瘦骨峰,这便先走了。”
“霍师姐慢走。”
“慢走啊,师姐。”
霍倚秋走前眼光扫过元胜,面无表情的走进门外的风雪。
许是寒风钻入,元胜感到一阵冰寒。
“怎么去了那么久,差点我就要进去寻你了。”
“没事吧。”“咦,衣服怎么脏了?”
邱敏刚想动手,可位置恰好在霍倚秋胸口,他再如何随意也不敢妄动,只得道,“你回去自行清洗一番吧。”
霍倚秋点头相应,便转身走开。
邱敏看她面色如常,便放下心来。只觉平日极其好洁的她,好似有些不同寻常。
不过几个死人罢了,又何必在意呢。
霍倚秋心中这般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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