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日,便是除夕。
因为没有了某人,又得明霄许诺,这是晏诗自离开父母一来,过得最舒心的一个春节。
又过了二十日,山上渐有春回大地的症候。
晏诗的伤,早就好全,可明霄却一直未提凤鸣功法之事。她暗暗提醒自己,不要心急。
终于在十日后,她突破了停云七重关口。
极具威力的“凝云不流”劈在山石上,霎时间积雪纷飞,一道深深的沟壑裂进山壁之中。
雪花挂在她睫毛上,她却笑得像个傻子。
比她想象的要强。可惜瞬间抽空体内真气,让她觉得有些虚弱。
听闻动静的弟子跑来张望,晏诗回头一看。
那人便惊吓又开心的行了一礼,“大师姐好!”
晏诗这才听出是飞鹏。即是这次山下新收的弟子,和贾安有些矛盾。这段时日养来,再不复当日黑瘦模样,个头显而易见的窜了起来。叫晏诗一下竟没认出来。
也笑着回道,“飞鹏是你啊!你怎么在这?”
按理此处多是内门弟子才走动。
飞鹏见对方还记得自己,更加开心,脸更红了,“萝卜头师兄叫我来给掌门递拜帖。有客人来了。”
“客人?”
晏诗不由得奇道,上山数年,从不见有外客上山。不知这番是谁。
便收了剑,走近些,“他们有说自己是什么来头?”
飞鹏虽然胆子小,但为人颇为周全,只见他点点头,有一丝骄傲。
“来人说他们姓薛。”
飞鹏等了一会,见晏诗不说话。试探问了两声,“师姐?”
“师姐?”
“你若无事吩咐,我这便下去传话了。”
“等等!你再说一遍。”
声音里有着罕见的紧张,飞鹏闻声狐疑的转过身来。
“对方姓什么?”
“姓薛。”
“哪个薛?”
飞鹏的手臂被突然拉住,他从未见过大师姐如此失态,心下惴惴,不知缘由,只得老实回答。
“就是……”飞鹏想了好一会,道,“对方没说。但看他们的神态,应该是天底下很有名的薛……师姐,你没事吧?”
来人脸色苍白如雪,吓了他一条。
“有没有说来干什么?”
飞鹏确定的摇了摇头。
“为首那人长什么样?”
“我没看到。”飞鹏依旧摇了摇头。
“你怎么会没看到!”
“他在轿子里。”
山道陡然静了下来。
飞鹏反应过来,轻声问道,“师姐,你认识他们?”
“没有!”
“总要看清是不是奸细,不能随随便便将人带上山吧。”
飞鹏突然被训,还是头一次听见如此严厉的语气,便噤声低头。
忽的他想起什么,突然抬头说道,“他一定是个跛子。”
“为什么?”
“师姐心想,苍梧山远隔红尘,外人到访不是骑马就是马车,哪有人一路抬着来的。”
“既然有了马车,又何须轿子?”
“只能说明此人连一步也行不得。要靠人抬着上山。岂不是跛子?”
“当然也可能是病重老者……”
飞鹏越说越兴奋,这才注意到晏诗好像脸色更差,摇摇欲坠。声音便越来越小,试探道,“师姐?”
“师姐?”
晏诗闭目缓缓呼出了一口气,“我没事,你去吧。”
“噢,师姐那你小心些,我先去了。”
“飞鹏……”
“噢?”
“雪大路滑,慢些走。”
“嗯,谢谢师姐关心,我知道了。”
……
事先未得到任何风声,一早突然接到薛家拜帖,明霄虽感诧异,却又抑制不住的兴奋。得知薛家此刻就侯在山下,急忙命人打扫明光殿,清理台阶积雪,烧好炉火,备上热茶。自己也穿戴一新,携着凤鸣楼长老和一众弟子前往山下相迎。
一行人还未至及山门沧浪亭,便见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开上山来。
当头十个金甲武士戈胄鲜亮,接着四张红旗猎猎招展,斗大的“薛”字极为醒目。再接着是六个衣着各异的护卫,才见一顶朱红缀金流苏的轿子稳稳上移。后面同样前面一样的队伍,皆左右两列,蜿蜒在山道上,看不到尾。
中间遇到一处山壁,台阶狭窄,轿子竟过不得。
轿前一人躬身同轿子说了两句,回身便手一挥。便有数人出列,齐齐出掌,台阶旁的栏杆立时碎成数截,呼啸着坠落崖下,许久不见声响。
队伍复继续前行。
这一幕落在凤鸣楼众人眼中,皆目瞪口呆。
“这也太嚣张了!”三长老气得吹胡子瞪眼。
年轻弟子却心中惊叹,“原来这就是武林执牛耳者薛家的实力么……”
明霄还未说话,便听得上山队伍中有人声遥遥传来,“薛家大公子亲临,尔等速来迎接!”
声音穿过猎猎朔风却凝而不散,四下回荡,只觉中气十足,浑厚绵长,宛如此人站在眼前。
众人悚然一惊,不再多言,整顿面色,便迈步下山。
“不知薛公子远道而来,有失远迎,有失远迎。”明霄当先道。
只见轿子中有人答道,“明掌门客气了。就是你们这台阶也该修得用心些。又窄又陡,颠得我骨头都快散了。”
明霄笑脸顿时一僵,转瞬便道,“路岂有总是好走的?”
轿子里那人回道,“此言有理。”
凤鸣楼这边脸色刚和缓下来,又听得那人道,“那不如,你背我上去?”
“听说明掌门以明家祖传的凤鸣功法开创凤鸣楼,又传言凤鸣功法发动时体温奇高,雨雪冰霜皆近不得身,如凤凰真火,因而得名凤鸣。所以我想,你的背应该比我这轿子,舒服得多吧。”
此话一出,山道上便彻底静了下来。
还没见面,就如此要求,无异于狠狠打了凤鸣楼一巴掌。这下即便是小辈弟子,心中也不免怒火大炽。紧张的看着明霄。
朔风一阵刮得比一阵猛,鹅毛般的雪花毫无方向的往人头脸上扑来。却没人觉得冷。
鼻尖的气息显而易见的因为这番话,而现出了白汽。
明霄面上青筋一现及隐。
还未待他言语,轿子里忽的哈哈大笑,“跟明掌门你开个玩笑,你不会当真了吧?”
“呵呵呵,此处风大,护栏既毁。有什么玩笑,薛公子还是上山再开。请。”
由于山道狭窄,明霄便率领凤鸣楼弟子先行一步,引着薛家队伍抵达山巅。
上得山来,才发现薛家此行排场之盛。
护卫甲士执旗手呼啦啦站满了大殿门口两边,气势昂然竟不输此间风雪。直压得人呼吸都轻微起来。
对方不知从何处推出一架轮椅,置于轿前。
轿帘一掀,众人还未看清,只觉眼前一花,轮椅上便多了一位红袍公子。正由先前指挥拆除护栏那人,缓缓推上殿来。
年轻弟子压抑不住的惊呼,遭师兄们狠狠瞪了一眼。心中皆叹这薛家公子竟然是个跛子,却竟然还有如此功夫。
因而格外注意这薛家公子眉眼。
他面白无须,眼大唇薄,五官线条英武锋利。尤其眉目枭厉,鼻梁高耸,看人时眼如鹰隼,只觉刺骨生寒。若抛却这点不看,是个天下少有的美男子。
明霄虽没见过薛家人,可也听闻过,薛家下一代掌门人是个双腿残疾的传闻。来人如此派头,又是个跛子,应是当朝护国侯爷薛立海的嫡子,薛鳌无疑。正欲赞一声好风采。
只见薛鳌身着红衣,宽幅广袖,举目环视四下明光殿周围景物,又于凤鸣楼众人中粗略扫视一圈,眉目微微皱起。
“贵派高徒晏诗可在?”
自他从轿子里出来,进到殿中,扫了他们一眼,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这句。
将明霄嘴边的寒暄硬生生堵了回去。
明霄似乎适应了这位的做派,呼吸间便再次笑起来,“劣徒顽劣,不知跑哪里去了,薛公子请喝茶。”
“放肆!薛公子前来,你们竟然没有全员到场迎接。凤鸣楼要打薛家的脸吗?”
薛鳌身后一护卫沉声说道,正是先前山道传话那人。
薛鳌轻“呵”一声,靠在椅背上,显出几分活泼,“阿雀,第一次见面,不懂规矩嘛,慢慢来。”
“是,主人。”
这话出来凤鸣楼众人脸色就皆不太好看了。明光殿里的气氛霎时生出丝凝滞。
薛鳌漫不经心的看了眼身边的茶杯,身后那人立刻会意,试过茶水,才躬身递到薛鳌手上。
他伸手接过,不疾不徐的啜了口茶。
“嗯,比我想象中的要好。”
“呵呵,薛公子有所不知,这茶乃是苍梧山独有,因极为耐寒,叶尖一抹白,便取名‘玉公子’,是以现在是公子饮‘公子’了。”
明霄也笑着抿了一口。
薛鳌闻言也笑了,“早几个月就听说北边出了大事,一个叫晏诗的掀起了这么大番动静,怎么不见人?”
若不听这声音,光看薛鳌笑意盈盈,还道薛家公子为人和善,可这语气听到后来,已有些不耐。
明霄隐隐有了猜测。直说道,“薛公子这次前来,寻我徒儿有事?”
“你们这地方,风景不错。可惜就是太冷了。我也不想多呆。”
薛鳌掸了掸衣袍,怕冷似的将手揣进火红狐裘做的袖笼里。
“明说了吧,晏诗很可能是我薛家的血脉,我来,就是要带她走。”
“所以今天不管你交还是不交,都由不得你。”
此话一出,凤鸣楼除了数人外,脸色均是大变。
明霄也有些震惊,“你说什么?晏诗是……可她说她幼时父母双亡,怎会是薛家人?”
三长老亦接口道,“从未听闻薛家有血脉流落在外。只有……难道,她真是晏……”
“住口!”
薛鳌面现羞怒,“薛家的事,哪轮得到你们这些旁人外道来指指点点。舌头不想要了,我就帮你拔了它。”
“你……”怀平忍不住圆眼一瞪,就欲上前。
薛鳌身后二人也立时上前半步,他们三人对上殿中凤鸣楼连同柳叶刀在内共五人,丝毫不怯,殿内殿外双方顿时剑拔弩张。
薛鳌长长的呼出了口气,压下双目间的红光,张口道,“如今皇上发下海捕文书,要求捉拿淫贼,既然晏诗跟他有关系,于公于私,我薛家都要拿她回去。你若不交,就是藏匿贼凶,违抗圣命,凤鸣楼,呵,我看今日就要变成凤鸣冢。”
此话一出,殿外薛家随从甲士均刀剑齐出,齐齐上前一步。
个个内息雄浑,气势如山。
“多年不见,薛家行事竟变得如此嚣张。”二长老摇了摇头。
明霄此时,再好的耐性也用光了。
“就算是官府拿人,也得有个文书盖印,何况晏诗她究竟是不是你说的那人,还有待定论。总不能你说是就是,你说不是就不是吧。你如今既拿不出什么证据,张口就要把人带走,知道的,说你薛家在办公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薛公子强抢民女呢。”
薛鳌听后不禁不怒,还轻轻鼓掌,“明楼主有几分气魄。说得好!我也是这么想。”
“所以不是一见面就叫你把人带出来看个分明嘛,谁知道你拖拉推阻,既然你行事犹豫,我就只好以势压人了。你看,不然能谈得这么爽快么?呵呵哈哈哈哈……”
“既是如此,掌门,那不如就派人把晏诗叫来吧,无论如何,一问便知。”大长老劝道。
明霄目光扫他一眼,面色铁青。
“义父,我去。”柳叶刀上前半步,率先开口。
明霄点点头。
“哟,这人长得可真漂亮!”
薛鳌的目光毫不掩饰的在柳叶刀面上流连,像是发现了一件宝物似的,眸光发亮。
“你义子?看不出来,你挺有眼光嘛。”
柳叶刀再怒忿,依旧礼数周全,淡淡向薛鳌一拱手便欲转身离开。
“不忙。”薛鳌在后头叫住他,“我已经派人去寻了。”
“什么!”
“我就知道你们办事不牢靠,所以率先派了人去找。应该也快有信了。”
明霄双拳紧握,青筋毕露,只听他骤然大笑道,“好,很好!”
走近薛鳌两步,无视逼近拦阻的阿雀。
“原来这就是薛家的手段。”
“听闻薛公子身边有鸡狗鱼雀四大高手。如今只见两位,想必就是剩下的那两位去寻人了?”
“哈,对本公子还是有所了解嘛。啧,不过还是不够了解。找人,老狗一人就够了。再多一个,他都会生气的。”
“啊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还有一人在哪里呢?’对吧。肥鸡我留他在山下守着了,没我的命令,你们一个人也走不了。”
“你!别欺人太甚!”
三长老蓦的跳将起来。
“三长老!”柳叶刀拉住他,“您消消气,既是要找人,那还是先将人找到再说其他。其实,我看原也不是什么不可调和之事,还是先别伤了彼此和气。”
“嗯,说得不错。你人长得漂亮,话也说得漂亮,真是难得。叫什么名字?”
“晚辈柳叶刀,见过薛公子。”
“什么晚辈长辈的,我有那么老么?”
柳叶刀压下心中情绪,“既然事关我派弟子,没有让外人来找的道理。我想亲自将人带来,是非自有公论。也彰显我派诚意。薛公子不会连这点机会也不给吧?”
薛鳌侧着头,支着手臂笑望着他,“跟你说话真是种享受。当然,我很随和的。你去吧。”
柳叶刀微微颔首,再冲明霄点头就要走。
“不过你要小心噢,可别受伤了。老狗可不认人。”
薛鳌的声音自背后传来,柳叶刀只觉得心下一紧,步子便不自觉的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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