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大路滑,足足走了一个时辰,晏诗才看到了息州城墙。
此处已是大雨将过,阳光渐盛,雨丝细弱,好似遍布天地间的银丝,不稍回头望,晏诗已从人们面上的惊喜中知道,自己身后有道极美的彩虹,横跨三江。
息州城为五江交汇处,上接沚乐二水,下启雍、龙、潜三江,历来是南北东西,全国各地的交通枢纽。最繁盛时,江上船行首尾相接,直上天际,乃至目不可及,蔚为壮观。
如今民生凋敝,此处虽无往日盛景,但仍有不少船只穿梭其间,让人得窥一星半点当年风貌。
晏诗一路皆听见身后马蹄声声,也不回头。如今下马入城,才发现关州伏在马背,已经晕了过去。
她心头咯噔,忙探了探鼻息。
气若游丝……
心下稍稍懊恼,手便立即放上了关州后背,渡了几道内息过去。
发现这人受伤虽重,可身体亦是强壮,看着模样不知昏迷了多久,但身体却硬是微弱却顽强的维持着生机,一遇着她的内息便迅速的旺盛,呼吸肉眼可见的稳定下来。
晏诗松了口气,拍拍马屁股,进入城中。
进入间中规中矩的医馆,大夫刚要动手,关州便醒了过来。目光如隼,似欲挣扎。
晏诗将他按住,“清醒点!这是医馆。”
关州看向晏诗,好一会,刀锋似的眉眼才变得柔和,看看一旁的大夫,再冲晏诗泛起笑意,“你又救了我一次。”
“看来不以身相许是报不完了。”
晏诗白眼一翻,甩开他的手,命那医者,“赶紧吧,不用怕他疼。”
关州笑意不减,无视医官徒弟手上的黄褐色的汤药。冲那大夫道,“有劳您了。务必要行动如常,报酬不必担心。”
那大夫见状,只得道,“那您可忍着点。绝不可乱动,否则您这腿治不好是小事,放了血可是会要命。要我说,您还是喝了吧。”
晏诗低头看了眼那泛着热气的汤药,“哟,麻沸散?”
医者抬眼,面色古怪,“那是痹痛汤,能让人减轻痛楚。不过麻沸散是什么?”
晏诗大乐,“没什么,这什么避痛汤,不会是叫华佗的人发明的吧。”
医者有些恼怒,“什么华佗,这是神医锁无常发明的。”
“好吧,”晏诗笑得见牙不见眼,“锁无常……”
那医者见晏诗戏谑调侃,心生不悦,“我要开始了,无关随从先出去吧。”
晏诗衣衫粗制,形式简单,可关州身着华服,再者那双目凛凛时的上位者威压,大夫自然做如此想。
关州忙想分辩,晏诗却先开口,“走了,饿了。”
“给钱吧。”
看向晏诗摊开的手掌,关州径直放上一个钱袋,眼睛都不眨。
医者看着晏诗理直气壮的背影,瞠目结舌,摇头道,“这仆从也太骄纵了。”
“动手吧。”
“您真不喝?”
“小伤,不用。”
“万一……”
“没有万一,我还得全须全尾的还给人家呢。放心吧,我不动。”
“砰!”
外面传来门板重重的撞击声。
“哎我说……”
关州拉住想要起身的医者,“我赔。”
想起方才一袋钱眼都不眨一下的样子,大夫安坐下来,动手医治。
待晏诗酒足饭饱进门,大夫刚收拾用具从里间出来。边走边嘀咕“真是条汉子,硬是一声没吭,太吓人了……”
晏诗没打扰大夫的回忆,径直撩起帘子进去,关州好似从水里捞起,半干的衣衫再次湿透,汗水沿着鬓角往下滴。脸色如同苍梧山的雪,正在阖目休息。
“让一让,”身后有人叫唤。
转身一看,原是医馆小徒弟端了药碗进来。
关州睁眼见她回来,瞬间染上笑意。
未及说话,便听得那小徒弟说“师傅让你喝药。”
“多谢。”
关州颤颤巍巍接过药碗,还是晏诗看不下去,伸手稳住,关州一饮而尽。
提着数包药,晏诗和关州终于住进了息州最大的客栈。
刚躺在蒸汽袅袅的木桶里没一会,晏诗便听到了隔壁房间里的沉沉鼾声。
经过这番折腾,关州终于彻底昏睡过去。
晏诗浅浅勾唇。穆王的左将军……
“呵……”她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嗤笑。懒得去分辨真假,靠在桶边上小憩。
方才进城之时,晏诗特意留心城墙根下的布告处,自己的画像都褪了色,破烂在风中招摇,就连懒汉想找张贴破窗户的纸也不屑于用它。想来如此乔装,应是足以应付各州府官军。只要不碰到鱼龙卫,行动就无碍。
听得楼下有人高呼,“让开,让开!”
晏诗披衣起身,推开窗户,探头下看。江风涌入,清凉爽利,令她精神一振。
远处江面波光粼粼,宛如玉带,近处街巷交错,行人往来其间。大道宽阔,有马车悠悠使过,随着马夫叫喊,路人如流水一般分散避让,看此情形,应是司空见惯,行人往来,并不惊乱。
晏诗却心神恍惚,仿佛看见三年前囚车经过,不知是否也是如此形状。这息州大道上,是否留下过晏孤飞和薛璧二人的血,他们当时,该是怎样心情……
木质的窗棂在晏诗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响。她回过神来,只觉热浪在皮肤下咆哮嘶吼,每一个头发丝都想要燃烧。自己困在这小小的房间里,真想一剑将之劈个粉碎。
氤氲雾气里视线不经意掠过床底,那里摆放着一个木盒子,隔衣抚上怀中的腰牌,晏诗目光渐渐冷厉,体内翻滚躁动的真气才稍稍平息。
深深的吐出口浊气,就势躺在窗边的阴影里,任江风不断拂过脸颊,她闭上了眼睛。
几步外,与她处在同一水平面的杜开,在放满生石灰的木盒子里,冲她怒目圆睁。
……
风里的暑气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夜晚的微寒。
在第一丝凉意吻上她的脸时,晏诗睁开了眼。
窗帘荡开又落下,在那一刹间,一轮满月进入她的视野,遥挂天穹,完完整整照进房间,清辉满地,还未点灯的屋里亮如白昼。
此时街巷的欢闹声依稀传来,她轱辘爬起朝下看,才发现息州城灯火璀璨,热闹非凡,到处人头攒动,嬉闹和笙歌渐次响起,才惊觉,今夜又到了一年中秋。
一时间心头百感交集,滋味难名。晏诗洗了把脸,将木盒往床底深处踢了踢,滴着水珠出了门。
饭菜的香味迎面撞来,喧哗笑谈顿时将她拉往另一个世界。
她怔忡在这喜庆的气氛里,旁边的门板也无声洞开,一身清爽白衣的关州同时走出。
“这么巧,我还正想去找你呢。”
晏诗打量他衣袍下隐约可见的绷带,“有事?”
“有。”关州郑重点头。
晏诗歪了头,眨了下眼睛。
“今夜中秋,适逢盛会,你又救了我两次,我请你,过个节吧。”
笑容恰如其分,不过于自矜,也不过于讨好。尤其此时气色好转,目映灯火神采飞扬,残存的虚弱恰巧化成拳拳诚意,实难让人拒绝。
晏诗转身撑着二楼栏杆,望着下面鼎沸的欢腾,意兴阑珊,“没兴趣,不必勉强。”
“并不勉强。我还受过更重的伤,这算不得什么。”
“但佳节难逢,同路人更是难得。天送良辰美景,你我人海相逢,是极大的缘分,理应好好庆祝一场,就当去去晦气。”
“不必了,”晏诗低头冲大堂,“小二,送点饭菜上来。”
“哎,”关州前跨一步,低头将小二赶走,“既然总要吃饭,何不吃顿好的,我知道个地方不错,你一定会喜欢。”
晏诗径自转身回房。
“等等!”关州一手将她拦住。
低头沉声“难道,你就不想早点报仇么?”
晏诗倏然抬眸,目光微寒。
“鱼龙卫首领义子的头,还远远不够吧。”
话音刚落,关州眼前一花,晏诗便将他压在二楼栏杆上。
关州大半个身子空悬栏杆之外,木质栏杆摇摇欲坠,身下是大堂众人高谈阔论和食物的蒸腾热气。纵然摔不死,也得伤上加伤。
“你到底想说什么!”晏诗低喝。
关州面色不变,亦无半分抵抗,只紧紧攫住着晏诗的眼睛,郑重开口,“白日里说的话,我是认真的。”
想他昏迷中对人的警觉程度,是绝不会轻易落入如此境地的。想来解释只有一个——他从始至终都没打算反抗。晏诗承认,此时受制的关州,肌肉依然柔软。然而她并未因此放松手中剑。反而更向下用力几分。
“我们不是敌人。你无须如此防备……”
“无须防备一个连真实身份都不敢透露的人吗?”
关州面露苦笑,“我对你所言,句句为真,绝无半句虚言。”
“是么,”晏诗眸色浓如黑夜,“就算你说的是真话,鱼龙卫要杀的人很多,想杀鱼龙卫的也不少。可是偏安一隅,臣服绕道的大有人在。你大可以躲回穆王封地,到时天高皇帝远,鱼龙卫也不好伸手。”
“你们不共戴天不假,可要不要报仇就另当别论了。”
“要带兵铲除鱼龙卫,就是公然对抗朝廷!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是举兵谋反,你以为就凭你这样空口白牙,我就会相信你?”
后仰姿势维持得久了,关州渐渐吃不住力,脸色涨红。却仍固执道“相不相信,你总要给人说话的机会。”
晏诗看着他的脸渐渐从粉红变成通红,再涨成微紫,松开了手。
“素昧平生,没什么好谈的。”
“呼……”关州撑着栏杆直起身子,深吸口气,颇为无奈道,“穆王究竟什么地方得罪了你,我保证,让他日后见面向你赔罪。我先替他道个歉。”
“无论如何,你看现在……”关州抚上空空如也的肚子,“能不能边吃边谈?”
“你就不怕鱼龙卫的人再来?”
关州闻言知晏诗话头松动,坦然一笑,略带傲然,“在城里,他们还没这胆子。”
晏诗脸色玩味,“那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