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鳌此时才注意到,院门上那个残破的“温”字,正在暗淡的风灯光芒里忽隐忽现。
此处正是母亲简华所住的院子。无怪树高竹密,灯火稀疏,连个护卫也不曾一见。即便如此,阿雀等人纵然刀剑在手,也只得一个个静声恭肃,驻足在外,不敢擅入。
自从薛鳌当上世子,将一个在温柳院喧哗的护卫拔了舌头赶出薛家,即便那人是薛竹的贴身护卫,还是薛立海的乳母的儿子,也没能面此厄运。此处就再无人敢高声动静,就连巡守经过也下意识的放轻脚步。
“主上放心,我们已经将这团团包围。她逃不掉。”阿雀观薛鳌面色,补充道。
薛鳌点点头。“你们在外守着,我一人进去。”
“主上千万小心!”卢川细声叮嘱。
薛鳌缓缓入得院中,经过院中年久失修的碎裂地砖,木轮吱呀作响,轮椅左摇右晃,薛鳌端坐笔挺,不动分毫。
知她不喜人声,花木广种,院外沿路皆树影斑驳,遮得光影稀疏,进得院中,声音被这重重花木一隔,相比外头更显死寂寥落。
庭前老槐树张牙舞爪,枯叶凋落,光秃秃枝干锐利虬曲,愈发显得鬼影森森,无半点活人气息。幽幽月光下,好似更像坟茔一座。
薛鳌却早已习以为常,眼神如夜鹰环顾四周,不放过暗影里的每一处。
然四野安静如常,并无一样。待来到台阶前,薛鳌微微躬身,出口道“母亲可还安好。儿子来看您了。”
须臾,屋内传来一仆妇答曰“夫人已经歇下了,更深露重,世子也请回吧。“
薛鳌面色微寒,“娘亲,我知你没睡,难道你还要用个仆妇搪塞儿子么?开门吧,无论如何,我都要跟您见上一面的。“
须臾,屋内终于传来简华的声音,“如此深夜,你来这做什么?”
薛鳌脸色和缓下来,他听出了简华尾音那一丝不同往日的颤抖,“听闻有刺客逃往此处,儿子担心您的安全,还望能进去探查一番。”
屋内回得很快“不必了,我这没有什么贼人,你自回去吧。”
“是么?“薛鳌凝望着屋内透出的暖黄光线,不见半个人影,口中依旧挑不出半分毛病,“儿子总要亲眼看一眼,确保母亲安全无虞,才能放心回去。”
不待简华作答,继续说道“母亲修习佛法,不会陷儿子于不孝不义的境地吧。”
屋中沉寂半晌,就在薛鳌拳头握紧,打算强行叩门时,里头传出声来“那好吧。”
随着简华声落,屋门自内开启,暖黄的烛光顿时跃门而出,洒向了台阶和一片庭院,亦将薛鳌笼罩在其中,越发显得他的身影孤苦伶仃。
薛鳌顺着台阶旁的斜坡入得室内,耳中细听分明,此间唯有三个人的呼吸。
当中一个荆钗布裙,身披褚黄,形如枯槁的妇人,面容依稀可见当年清丽模样——正是简华本人。旁边站着一个端身持重的同龄妇人,正向薛鳌微微行礼,此人正是常年伺候母亲简华的陪嫁丫鬟,如今也成老妇。
简华头发花白,容颜清瘦,但双目微红,似有泪迹,神情间亦有多了几分强自按捺的激动,与往日死水之态大相径庭。
薛鳌心下更为确定,她定然已经见过晏诗,并将她藏在温柳院某处。
“母亲这是准备睡了?“
薛鳌口中寒暄,眼神却四下暗自张望,推断晏诗可能藏身之处。
“是,不妨你来,过来喝杯茶吧。“
简华有些笨拙的邀约,更加让薛鳌心下笃定。
“不敢劳烦母亲,可看见什么外人潜入,“边说着边往后堂处行去。
“鳌儿!”
简华慌忙喊道。
薛鳌似笑非笑的转过头看了她一眼。
简华自知失态,恐怕已被薛鳌看出了端倪,可也顾不着那么多,厉声上前拦住他。
“我都说了没有人,你这是干什么!”
“你要在我这搜人么?”
这是薛鳌印象中,自记事以来简华第一次这班严厉,和连她自己也没察觉的慌张。
“母亲很喜欢她?”
薛鳌突然问到。
“谁?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薛鳌玩味的打量简华的神情。突然有些感慨,这好像是他长大以来简华第二次露出像个普通人一般的情绪。
第一次是他的双腿被打断的时候。
看了眼被简华挡在身后的昏暗后堂,薛鳌温柔的拨了拨衣服上的褶皱,笑笑,“那好,既然母亲无恙,我便先行离开了。母亲早些安歇。”
简华见他如此,绷紧的面颊顿时放松下来,继而带上一抹愧色。
“好,好,你也早点回去休息,事情多,千万要注意身体。天凉了,多穿些。”
薛鳌面上愈加和煦,“多谢母亲。孩儿告退。”说着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退出了院外。身后房门直到他出了院门才缓缓关上。
卢川看他一人出来,往里张望了一番,小意询问,“主上……”
薛鳌举手打断他,“都派人守住了么?”
阿雀低声道,“主上放心,不会出岔子。”
薛鳌点点头,“暗中密切监视,我们走。”
卢川不解,看向阿雀,阿雀径直称是,将人手隐入暗处,其余人等随薛鳌离开。
“有本事就一辈子别出来……”
在院门即将消失在视野里之前,薛鳌瞥了一眼,喃喃自语。
随着薛鳌的身影消失,院里的灯光亦同时熄灭了。黑暗重新笼罩了这个薛府里讳莫如深的小院。寂静,永远是此处的背景。偶尔响起的蛩鸣,在霜风里凄凄切切。
一盏热茶的功夫过后,小院中房屋后头的木门无声地打开,走出两个纤弱的人影。皆披着长长的斗篷,戴着风帽,在渺茫的夜色下拉出浅浅长长的影子。
一个稍高的人影走在前头,二人行至院后头角门,静听了一会,才堪堪将门打开。稍高人影探出半个身子,院外静悄悄,寒蛩又唤了两声。这才彻底将门打开,二人先后出得门来。
此处乃各院后头连通的小巷,用于膳食恭桶的出入,是故气味相杂,只有下人出入,贵人不踏足此地。此刻早过了菜肉进出之时,又未到恭桶更换之刻,自然四下无人,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令人心底发虚。
那二人状若无常,在巷中七拐八绕,来到薛府东北处院墙角门处,不过数十丈远,角门处的飞檐在暗夜里轮廓隐隐。
前头那人正从身上摸出了钥匙,便见一道冷清的男声自身后响起
“温嬷嬷这么晚要带人去哪里啊?”
二人陡然站住脚步,一个大半人高的身影自花木后渐渐显现,幽茫的夜色里上等丝绸的反光依稀可见。不是薛鳌是谁。
此时一大群人影顿时现身,形成了一个半包围圈,将二人围在其中。
“这里不会打扰我母亲休息了吧,”薛鳌冷嘲一声。
那位掏钥匙的人影先前镇定转身,此时闻言却轻微颤抖。
那二人中的一个稍小的身影揭开风帽,果不其然,正是晏诗。
她“唰”的抽出剑来,挡在同行人身前,环视这些薛家高手,掷地有声,“既然你都忍到这里才出手,那就有什么冲我来,不必迁怒别人!”
“只要你留下,想护着谁,便能护着谁。”
“休想!”
“好。我就喜欢烈马。你不服,那我就打到你服。让你知道,一个人,是永远斗不过一群人的。你爹是,你也是!”
“我第一次听到人把仗势欺人说得这么清新脱俗。”
见他提起父亲,晏诗忍住心中翻腾的怒气,深深呼吸,握紧了剑柄。“薛鳌,没了薛家,你不过是一个可怜虫。”
“等我把你的腿也打断,看你对可怜有没有新的定义。都还在等什么,等开饭么?给我上!”
“等等!”
被晏诗拦在身后的妇人忙开口叫道。
可在场谁会听她一个侍婢言语,何况薛鳌早有重赏在前,晏诗又杀伤多人在后,在场这些薛家高手,无论如何,也要从一个小姑娘身上将尊严找回来。否则日后还如何为薛家办事。于是随着薛鳌一声令下,顿时人马呼喝,刀剑群涌,向包围圈中的二人气势腾腾地杀去。
晏诗宛如一个惊涛骇浪中的小小顽石,竟然还妄想护住别人!
“住手!”
那妇人来到晏诗身旁,与她并肩,再次出声。声音更烈更厉,却也更加颤抖。与此同时,她迅速掀开了风帽。
“鳌儿,我叫你住手!”
“我的话你也不听了么?”
一张黑夜里显得过于苍白的脸显现在刀剑中心。
习武之人五感通常比一般人敏锐数倍,浓如漆墨的黑暗里,众人还是看清了她的脸——
一张属于简华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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