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扬记得的咏竹诗不多,能拿来用的更少,最出名的自然是那首「任尔东西南北风」,但这只是一次随堂小测而已,这样的诗轻易哪舍得拿出来。
林依然默默看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明净的眸子打量着张扬,“你怎么忽然变这么有文采了?”
张扬笑道:“刚刚就说了,我以前只是不轻易展露才华,这次是没有办法,不写好一点,回头去跟老头要手机,他哪里肯轻易给我?”
这话里颇有几分“我为了你才如此”的隐意,林依然微微抿着唇,明净如水的眸子瞪着他,似羞似恼,但并未说什么,收回目光,端坐着构思自己的诗词。
她谈不上有什么诗才,不过往日里写这类打油诗倒没有什么难度,可今天却全无思路,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句「一轮红日起,依旧与天齐」。
这首《咏竹》原作者乃是革命烈士***,表达的是一种坚韧不屈、百折不挠的乐观主义精神,意指革命事业早晚都会获得成功。
而如今从张扬的手里写出,林依然自然无法联系到什么伟大革命事业,那么问题就来了——他百折不挠的是什么,又想要表达什么?
我早晚都会把你追到手?
张扬刚吹干墨迹,把宣纸放到一旁,又收起毛笔,等着下课之后再去清洗,转头看林依然,却见她坐在那,坐姿依旧端正优美……可那神情似乎不太像是在构思啊。
他拿着钢笔轻轻地在她桌上敲了一下,见林依然凝眸看来,低声道:“你物理课堂笔记借我一下。”
林依然明亮的眸子微微睁了睁,很想说这可是诗词课,不过转瞬想到人家已经有了佳作,自己还一句未得,有什么资格说他?
她默不作声地找出自己的课堂笔记,递给了他。
张扬接过,低声笑道:“放心吧,这次肯定不会再被没收了。”
林依然不理他,垂首凝神,努力集中注意力构思。
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安静的教室里开始慢慢有同学们互相交流与点评的低语声,傅泉艺并不阻止,只是提醒了一声:“还有几分钟,没写完的同学要抓紧啦。”
正认真复习张扬抬起头来,瞧了眼傅泉艺,又下意识地看了眼林依然,见她面前摊开的熟宣上还是一片空白,压低了声音,有些奇怪地道:“你还没写出来?”
林依然抬眸看他一眼,那眼神看着是想要抓起毛笔饱蘸浓墨,然后狠狠戳在他脸上。
张扬警觉往后仰了仰,狐疑地打量着她,“什么意思,你写不出来怪我啊?”
林轩不理他,转身继续凝神构思,可依旧全无思路。
张扬又低声问:“要不我帮你写?”
林依然转过头来,瞪了他两秒钟,然后扭过头,“不用。”
纤嫩玉指握住狼毫笔,打开墨汁略蘸了蘸,皓腕悬空,明黄色熟宣纸上墨汁流动,化作两行端正秀美的小楷字:
没写出来
林依然
张扬原本还期待一下她写什么呢,见她竟要这样交卷,不由一阵无语。
不过他很快留意到了林依然的字,他宿慧之前对书法没什么兴趣,只知道林依然临写的是赵体楷书,看着好,可到底写的怎样却不是很清楚,这会儿有宿慧记忆作弊,欣赏水平大涨,才发现这女孩儿年纪不大,字是写的真好。
——都能跟自己差不多了。
“写好的可以拿上来了。”
随着傅老头一声话,有写好的学生很快起身,把自己的作业递上去,也有人懒得动弹,让人代劳。
张扬倒不想偷懒,但无奈不良于行,只好让林依然代劳。
林依然将两张宣纸叠在一块,原本下意识地想把张扬的那张放在上面,但自己的墨迹还未干透,迟疑了一下,还是把自己的放在了上面,起身走到讲台前,放在了讲桌上。
林依然的水准在学生中算是很靠前的,长得又好看,她走过来的时候,傅老头下意识地瞄了眼,瞥见纸上的字,有些惊诧地瞥了她一眼。
林依然把两张纸放好,闷闷地回到座位,见张扬还在看她的物理课堂笔记,没事人似的,好像自己给他帮忙交卷是理所当然,莫名觉得自己像个小丫鬟。
傅泉艺见没有学生再去交稿,拿起那一叠纸稿,拿起一张,瞧了两眼,摇摇头,放一边,再拿一张,瞧了两眼,摇摇头,放一边,再拿一张……
一连七八张,他的目光才在一张纸上停顿一下,喝了口茶,开口赞道:“王谨淑这句不错,「无需花香招蜂蝶,我自心高向碧霄」,有点君子的味道。”
王谨淑得了夸奖,笑颜如花,不忘回头看了眼林依然,略有得色。
韩永泰见点名了王谨淑,有些期待地伸了伸脖子,因为他记得自己的诗就在王谨淑下面,既然看了王谨淑的,那么接下来就该是自己了。
在他紧张而期待的目光注视下,傅泉艺把王谨淑的诗放回「已阅」那一叠,拿起又一张纸稿,虽然隔得远,但凭借着三分本能七分猜测,韩永泰还是认定了这张就是自己的。
傅泉艺瞧了两眼,摇摇头,放一边。
老头这套动作做了多年,极其熟练,动作不大,哪怕教室里安静,韩永泰这个位置也听不到什么声音,但随着那张纸杯无声地放入「已阅栏」,他还是觉得听到了咔嚓一声。
那是自己心碎的声音。
像是回放一样,傅泉艺拿起一张,瞧了两眼,摇摇头,放一边,再拿一张,瞧了两眼,摇摇头,放一边,再拿一张……
又过了两分钟,他的动作才又停了下来,似乎是又找到了一首好诗。
张扬因为期待自己的名字,也在认真地观察着老头的动作,见状心里一动,看这找到了好诗的模样,应该是自己了。
却听老头缓缓念道:“林依然……”
林依然听到自己的名字,有些惊讶,此前不乏有同学写不出来像她这样交稿的,傅泉艺从没有点过名字,不知道今天怎么回事,居然要点名批评自己。
傅泉艺点了林依然的名字,却没有立即说下去,又认真地看了将近一分钟。
其他人不知究竟,但按以往的经验推测,傅泉艺明显是看到了写得很好的诗,许多人便纷纷往林依然看过来。
王谨淑显然也是同样的想法,回头看了眼林依然,表情显得有些郁闷和挫败。
老头顿了好一会儿,才续道:“这次有点发挥失常啊。”
底下一大群学生心里吐槽:时常你还看这么久?
张扬倒是猜到了,老头不是在看诗,而是在看字。
林依然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但看不出什么骄矜的表情,反倒又抬头望了一眼讲台,像是……有些期待接下来。
张扬同样期待。
傅泉艺把林依然的纸张拿起,也放到已阅那一叠去,但放下去的动作做了一半,却慢慢地停了下来,半天都没有放下去,一直就在那叠已阅之上悬着。
深知他往日风格的学生们通过时间,已经大抵判断了出来,今天讲评的优秀作品多半已经出现了。
好一会儿,老头才“啧”了一声,阅卷以来第一次抬起头,看向坐在林依然身旁的张扬。
张扬肃容端坐,标准的乖学生坐姿。
傅泉艺又低下头,沉默地看了一好一会儿,终于又道:“张扬……”
张扬住院那么久,第一天回来上课,先是被没收手机,后来又与韩永泰发生冲突,这会儿听傅泉艺提起他的名字,许多人下意识地就精神一振。
傅泉艺却没提诗,而是道:“没想到你这段时间住院,字居然有这么大的进步……你临的是谁的碑帖?”
张扬刚要站起来,老头一眼瞧见,忙摆摆手,“坐着坐着,不用起来。”
张扬想了一下,才答道:“以前临过王羲之《黄庭经》、钟繇《宣示表》和王献之《十三行》,后来……呃,就这段时间住院,没有桌子,写起来不方便,就自己随便写了。”
书法公认欧、颜、柳、赵四大家,文徵明的书法成就虽不能与这四位相比,却是自成一家,老头似乎是懂行的,张扬这点火候都能看出区别,张扬不敢乱讲,只好瞎编,讲的是文徵明的师法。
他自觉这样回答没有什么毛病,却不知道班上许多人,尤其是几个书法爱好者与佼佼者,听到他最后几句话差点没吐血。
没有桌子,写起来不方便,随便写……然后不到一个月,就让傅泉艺这么夸?
人言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