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玉瑶捂着被打的脸,缩了一下肩膀,身子微微地颤着。
她下意识地不是觉得生气委屈,竟然是觉得赵惠兰此刻的模样很是可怕。
此刻的赵惠兰,状若癫狂,形如鬼魅,头发散落下来,一张脸刻薄扭曲惨白如纸,实在是同过去那个大气端庄雍容典雅的主母联系到一起。
庄玉瑶觉得可怕,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好几步。
然而不知道是她哪个表情或是哪个动作,触及到了赵惠兰敏感的神经。
赵惠兰竟然一把拽着庄玉瑶的肩膀,往对方脸上扇了好几个巴掌。
她目眦尽裂,瞳孔像是要瞪出来一般,“你这是什么表情!我是你娘!我能吃了你吗!”
庄玉瑶耳朵发出嗡嗡的声响,短促地一阵耳鸣。
她呆呆地看着这个疯疯癫癫状若厉鬼的女人,耳边嗡嗡的响,一瞬之间,庄玉瑶想起了许多事。
那些尘封已久,并不被人在意的记忆,一下子如潮水般涌来,钻入她的脑海里。
庄玉瑶脑袋生疼。
眼前浮现出了幼时的一幕幕。
赵惠兰并不是今日才露出这样可怕的面貌的。
在庄玉瑶还小的时候,她亲眼见到赵惠兰脸色一变就对着庄婧溪拳打脚踢。
有一次甚至还把庄婧溪的脑袋摁进水里。
那个时候,赵惠兰的脸色阴沉沉的,眼里狠厉得像是扒开棺材满口鲜血,青面獠牙的恶鬼。
她一边狰狞着把庄婧溪的脑袋往水里按,一边厉声咒骂。
——小贱蹄子害人精!作孽的畜生!你这种丧尽天良的扫把星就知道害人,除了给我们添麻烦,你还会什么!
——你怎么有脸叫我娘!我没有你这么丢人的女儿!
她一边骂,一边将庄婧溪的头发扯起来,又一脚把对方踢到一边。
那个时候的庄婧溪,不过一个六岁的小娃娃。
诸如此类的画面还有很多很多。
那时候,庄玉瑶是毫不在意的。
甚至这么多年来,她都未曾想起过这些。
然而眼下,这些被锈蚀的大门尘封的记忆,却一遍一遍在庄玉瑶眼前闪过。
她以前从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记住的事。
也从来不在意庄婧溪被不被打。
因为那些巴掌,那些尖锐刺耳的谩骂,从来都不会落到她头上。
尽管赵惠兰从未给过庄婧溪好脸色,尽管赵惠兰对庄婧溪,非打即骂,动辄就是一个巴掌,动辄就是一句小贱人,扫把星。
庄玉瑶也依旧觉得赵惠兰是这世间最好的母亲。
因为那些落在庄婧溪的伤痕,永远不会落到她头上。
赵惠兰对她一向是有求必应,说是将她捧在掌心里也不为过。
她要什么,赵惠兰就给什么。
十多年来,赵惠兰从未对庄玉瑶红过脸。
但是现在,赵惠兰却拽着庄玉瑶的衣领,颧骨高耸,一双凶厉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这个被自己捧在掌心养大的小女儿。
她声音尖利,叫人无端想起夜里折磨人的噩梦,“我在跟你说话,你听到了没有!”
“你是我生的女儿,你要是敢阳奉阴违,做出一些不要脸的事,你看我掐不掐死你!”
“说话!你哑巴了吗!你听到了没有!”
庄玉瑶流着泪,身子止不住地发抖。
她不住地点头,“我知道了,我不会了,娘,你放开我呜呜呜。”
赵惠兰不信,那双漆黑的眼睛依旧阴森森地盯着庄玉瑶,“你发誓。”
“你发誓你绝对不会跟沈从安苟且,发誓不会做出令家族蒙羞的事。”
“我告诉你,男人都没一个好东西,他们都喜新厌旧,他们都始乱终弃!”
庄玉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那个疼爱自己的母亲,会将巴掌对着自己。
她哭得鼻子发堵,心口都闷闷的,“娘,我发誓,我再也不会了,我不出府,我乖乖待在家里,你不要生气了。”
“我不喜欢沈从安了,我都听你的,我哪里也不去,我就乖乖待在屋子里。”
赵惠兰慢慢地松开手。
她目光一阵涣散,表情变得有些茫然起来。
她一下子又将庄玉瑶抱在怀里,崩溃地大哭起来,“瑶瑶,对不起,娘错了。”
“娘不应该打你的,可娘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娘生病了,瑶瑶你疼不疼啊——”
她哭得那样伤心,那样崩溃无助,好像庄玉瑶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庄玉瑶身子发抖,愣愣地看着赵惠兰。
她没有挣脱,也不敢挣脱。
她怕一旦自己挣脱了,赵惠兰就会再一次对她拳脚相向。
为什么会这样?
庄玉瑶不明白。
她不明白向来对自己很好的母亲,怎么会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把从前对着庄婧溪的才会做的事,又从她身上来了一遍。
她不是母亲最疼爱的女儿吗?
为什么母亲会这样?
庄玉瑶不知道的是,赵惠兰不爱她,也不爱庄婧溪。
她根本就不爱她的任何一个女儿。
她喜欢那个怀着庄玉瑶时,被庄崇山小心翼翼对待的自己,所以将庄玉瑶视若珍宝,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她厌恶那个怀着庄婧溪时,被庄崇山无视冷落甚至被庄崇山羞辱的自己。
于是她理所当然地憎恨着庄婧溪。
恨不得用世界上最恶毒的语言,恨不得用最重的巴掌对待庄婧溪。
她甚至恨不得庄婧溪死。
而她现在厌恶那个蠢钝如猪,会喜欢上一个负心汉的自己。
于是在看见庄玉瑶同她年轻时一样,满心满眼只有自己喜欢的人时,那果子从心底冒出来的憎恶就无论如何也遏制不住。
所以她可以毫不客气地对着庄玉瑶歇斯底里,可以毫不客气地将残忍的巴掌挥到这个曾经被她如珠如宝疼爱着的小女儿身上。
她真的憎恨庄婧溪吗?
说白了是憎恨那个不被善待的自己。
但赵惠兰是一个懦弱无用的女人。
她不敢诘问真正的罪魁祸首庄崇山,更不敢将怨气对着庄崇山。
却只能将自己的满腔怨恨发泄到无辜可怜的女儿身上。
大约是她从来不敢正视自己其实是不被爱的。
于是理所当然地把罪责推到了庄婧溪身上。
赵惠兰是可悲可笑的,更可恨,却独独不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