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州雁堡。
“嘿,这下子皇帝老儿的脸色恐怕比我的马蹄都难看了。”
一名英气勃发的年轻人站在书房中,将一柄短戟握在手中一边轻轻旋转,一边低声嘲弄道。
“火黎,慎言!”
雁堡堡主李源崖沉声喝道。
“父亲,你紧张什么,不过是在自家说说罢了。我知道分寸,不会到处去宣扬的。”
李火黎不以为然,作为雁堡的少堡主,他功夫不错,但是在江湖上的名声却并不大,因为早早就加入了蓟州边军打拼。传闻中跟兵部尚书,大将军顾剑棠的公子关系不错。
比起他少年得志的轻狂,雁堡堡主李源崖就沉稳谨慎多了:“就算是在家里,也不能随便说!赵勾号称无孔不入,你焉知隔墙无耳?别忘了当初我们家能延续下来付出了多少代价!”
他的话让李火黎沉默下去。
虽然他当年还小,但作为家族的嫡系,事后自然也了解过一些。
当年洪嘉北奔之时,天下人只注意到了那群奔赴北莽的中原士子,以及心照不宣地共同策划了这一场大事件的李义山、纳兰右慈、元本溪等顶尖谋士。
但作为立身于蓟州边关的家族,李家对于那件事情最深的记忆,却是原本世代忠烈的姻亲蓟州韩家被朝廷以通敌叛国之罪满门抄斩。
其中根源就是因为他们没有能拦住那批从中原南方一路背上最终逃入北莽的士子。
燕剌王赵炳不拦,北凉王徐骁不拦,但朝廷动不了他们,可是韩家不一样,被朝廷迁怒的他们满门尽灭。
当时李家与韩家还是姻亲,为了避免被殃及池鱼,当时还未给李源崖腾出家主位置的老堡主李出林手腕不可谓不狠辣。他不但让人绑缚着那对晚辈夫妻前往蓟州州城的法场,甚至连他们那双年幼的儿女也没有放过,最后两个本该已经姓李的孩子连同他们的父母一同人头滚地。
要说心里有没有一丝愧疚,那肯定是有的,但是老家主的决断帮李家延续至今,晚辈自然不能编排他,于是这股子愧疚混合着憋屈便全部化作对朝廷的不满。
可心里不满归不满,他们还是要不断向朝廷靠拢讨好,人性之复杂可见一斑。
“行吧,不说就不说。”
李火黎也不是傻子,他只是出于年轻气盛,对于家族曾经被迫出卖自己人的举动感到屈辱而已。真要说起来,如果韩家还在的话,他们雁堡李家绝无可能如今天这般成为蓟州的土皇帝。
“这次北莽大军来袭,可是我建功立业的好时机,到时候我或许也能混个将军当当!”
他十五六岁便入行伍,如今年近及冠,手下已经统领着千人精锐,堪称一枚小小将星了,这还是辽东一直少战事的情况。
因此对于蚩曜的祸水东引之举,他非但不像一般人那样惶恐不安,反而跃跃欲试,将之视作自己一步登天的机会!
“蓟州毗邻北莽的橘子洲,橘子洲持节令慕容宝鼎不但是杀场宿将,更是武道大宗师,你不可掉以轻心,到时候一定万事要遵从顾大将军的安排,明白吗?”
比起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长子,经历更多的李源崖从来不敢小看北莽的铁骑。
自从两辽防线建立一来,他们实际上并没有直面过北莽真正的全力进攻,以至于虽然顶着一个边军的头衔,但兵卒的实战经验却着实堪忧。这一次即便有大将军顾剑棠亲自坐镇,恐怕局势也不会轻松。
……
……
大人物们有大人物的担忧,小人物却也有小人物的乐趣。
最近这大半年时间,对于绝大多数普普通通的吃瓜江湖人来说,简直堪称人间天堂。
勾栏里,酒肆里,茶铺里,到处都是一个个像猹一样吃得腮帮鼓鼓满脸汁水的客人。
无他,实在是自从蚩曜出道以来,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足以在江湖上广为流传、经久不衰的大事。
但是就在大家伙还在津津乐道他超度万鬼,剑斩天师,吓退广陵铁骑等事迹的时候,又一颗重磅炸弹轰然炸响。
蚩曜北莽一行,竟然杀掉了拓跋菩萨!
拓跋菩萨是何许人也?
虽然不入武评,但那是因为武评是离阳官方评的,北莽人都不再评选范围之内。
可对于江湖人,尤其是生活在北方边境的江湖人来说,北莽军神的名头,威慑力可比什么武评宗师要大得多了。
这样的绝世勐人居然也会被人杀死?
还是我们离阳人干的?
确认了消息之后,所有人顿时弹冠相庆,在这一刻,什么正魔分歧,黑白不两立之类的说辞通通都被丢进了阴沟里。
在两国大义的面前,这个时候谁要是敢抨击蚩曜,说他是魔头,怎么怎么样,那首先就要遭到周围人正义的群殴。
这样的魔头,他们巴不得能多出几个,到时候直接联手去北莽王庭把什么女帝、持节令、大将军全杀光了,多好?
因此,当朝廷传出要重排武评的时候,立刻引起了所有人的关注。
憧憬的、厌恶的,哪怕是漠不关心的人,都想要看看,做下了如此大事的蚩曜究竟能名列第几。
有赵惇的示意,这一次的武评出得十分爽快。
总得来讲,变化并不大,天下第十一的王明寅终于摆脱了这个尴尬的位子,下榜了。名为第二,实则第一的王仙芝无可撼动,不过从原本第三的邓太阿开始,所有人都顺次往后挪了一位,因为有人空降在王仙芝身后。
天下第二,魔主蚩曜!
这个名头有人不服,但符合大多数人的心里定位。
毕竟亲手杀掉了北莽第一人,战绩无人可比,但却并未与当前公认的天下第一交手,那么仅次于王仙芝的排位算是比较合理的。
但是,既然赵惇想要搞事,又怎么会轻易放过蚩曜呢?
只见在对他评语中赫然如此写道:
孤身入北莽,转战千里,先后击杀棋剑乐府捧盘铜人、剑府府主剑气近黄青、更漏子洪敬岩、公主坟小念头、种家种凉、蛛网首席刺客一截柳等人,最后擒杀陆地神仙境武夫拓跋菩萨。
以一己之将北莽的一品高手屠戮过半,损失何止十万铁骑?
事后在西河洲持节令赫连武威的控碧军重重包围下全身而退,从容自如。
再加上他之前在逐鹿山的战绩。
堪称是,魔气纵横三万里,一剑光寒十九州。
如此恐怖的战绩,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纵然是武评其余宗师的战绩累加,也不比不上蚩曜一人。
因此,暂居第二。
……
……
“有意思。”
如今街头巷尾到处都是讨论新武评排名的事,蚩曜自然也有所耳闻。
天下第二的排名并不令他惊讶,不过后面附加的点评却让他笑出声来。
“真是为了拱火无所不用其极啊!”
他摇了摇头,他明明都没用过剑,评语中却说什么“一剑光寒”摆明了是在刺激原来排第二的新任剑神邓太阿。而且还说什么北莽战损超过十万骑,明晃晃地是在踩当年九剑破万骑的吴家剑冢。
邓太阿的出身别人不知道,离阳皇室还能不清楚吗?
九剑破万骑可是吴家剑冢最骄人的战绩,哪怕邓太阿与吴家剑冢关系不怎么样,但自家先辈的功绩被人贬低,他又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至于那个什么战绩比武评所有人加起来都强就更是毫不掩饰地挑拨了。
虽然事实的确差不多,哪怕王仙芝当年杀穿了东越王城,将东越剑池的高手几乎屠戮殆尽,但论质量确实无法与蚩曜的北莽之行相比。
可纵然是真话也并不一定就非要讲出来,还是放在武评里面公然去说。这会让武评里面的其他人怎么想?
噢,大家上武评本来就是挣个面子,结果好家伙,反倒成了旁人的踏脚石,还只是踏脚石之一,这搁谁能忍?
蚩曜猜得分毫不差。
这份榜单一出,天下哗然。
其实除了少部分用剑的死忠粉以及崇拜曹长卿的西楚遗民外,大家对于蚩曜仅次于王仙芝的排名分歧并不大。
可关键就在于他后面的评语实在是离谱,几乎是把武评其余九人都给踩了一脚。
那九人中可是有着王仙芝、邓太阿、曹长卿这样的超人气高手的,于是很快,围绕着新武评的争论便响彻大街小巷。茶馆酒肆中随处可见因为争执排名而互相叫骂甚至大打出手的江湖客。
“太可恶了,老爷!咱们去一趟辽东吧?”
一名书童装扮的少年牵着头老毛驴,一脸愤慨地对身旁的中年男子说道。
那中年男子相貌平平,只不过嘴角习惯性翘起,看上去就像始终在笑,顺带着那张并不十分出众的脸庞也柔和温醇起来。他手里拎着一枝不知何处摘来的桃花,手指轻轻旋转,抬头看着少年那张苦瓜脸,微笑打趣道:“怎么,你不是不愿意去那边吃沙子吗?”
听到自家老爷调侃,那书童先是瞪眼,随后气鼓鼓道:“这可是为了老爷你的面子啊!你没听他们现在都怎么说的?那家伙抢了你的名次还不够,他明明就不用剑,还说什么一剑光寒十九州的……”
“呵呵……”
看着少年这幅委屈的样子,邓太阿笑了笑,“面子是靠自己挣得,不是别人给的。评语倒也没说错,比起他的战绩,我过往的那些确实有些上不得台面。不过……”
他手中的桃花枝蓦然一顿,“往两辽一行也并无不可,我邓太阿练的就是杀人剑术,北莽大军将至,数十万颗大好头颅,不用来磨一磨剑,可惜了。”
“好耶!”
见老爷提起精神,书童顿时欢呼起来,“武评上说那个蚩曜杀的人相当于十万铁骑,老爷你这次就先定个小目标,杀二十万给他们看看,到底谁的战绩更强!”
“你啊……”
邓太阿摇了摇头,不再理会小小书童的妄言,拉扯和毛驴转向北方。
……
……
类似的情况也发生在武帝城。
与邓太阿独来独往,只有一个随侍剑童三禄不同,坐镇武帝城无敌一甲子的王仙芝,麾下死忠拥趸数不胜数。
其中有本就仰慕他来拜师的,也有前来挑战被击败后心悦诚服投身其麾下的武奴。
这些武奴往日里大多负责代替王仙芝过滤挑战者,只有连续击败六位武奴之后,才有真正面对王仙芝的资格。
俗话说宰相门前三品官。
这些人虽然名号中带着一个奴字,但本事其实都颇为不俗,往昔也都曾是纵横江湖的宗师高手,如今投身王仙芝门下,脾气越发见长。
“哼,离阳皇帝真是不靠谱,现在什么阿猫阿狗都能上武评了,还敢给出那样的评语,真是……”
“此等跳梁小丑,主人不去理睬,但我们这些做奴仆的却不能当做没看见。”
“但是没有主人应允,我等不可擅自出城。”
“不是不能出城,是不能单独出城。”
“嗯?你是说?”
“呵呵,主人一贯看不起北莽的蛮子,即便是拓跋菩萨也是一样。但名头如此被人轻蔑,武帝城岂能无动于衷?所谓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
“妙!”
王仙芝坐镇武帝城一甲子,见识过无数的天骄英豪,但却只收下了四名亲传弟子。
恰好就在此时,武帝城解兵楼顶层,也有人正在议论此事。
“师父,这次让我们去吧。”
楼荒诚恳地看向立于窗口俯瞰全城的那位麻衣麻鞋的魁梧老者。
“你们?那个北蛮子虽然是一辈子在我身后吃灰的命,但他此时的武道修为,也差不多与我三十年前相当了。”
王仙芝坐镇武帝城一甲子,即便是三十年前,也早已是天下无敌。
“自然不是为了跟那位魔主较劲的。”
大弟子于新郎温和一笑,“嗯,也不是不较劲,是不直接跟他较劲。武评上不是说他的战绩堪比十万铁蹄吗?正好,那玩意现在两辽很多,我们几个也去刷一刷战绩,咱们武帝城总不好比别人差得太多不是?”
“哦?哈哈哈哈哈——”
王仙芝听了两位徒弟的话,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好!你们尽管去!若能遇到蚩曜,帮我带一句话。”
“师父请讲。”
“就说我在武帝城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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