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乌沉沉的,连续数日的大雪过后,天空依然是密云不晴。碎屑子般的雪沫子,合着北风,将视野搅成一片朦胧。
自虎牢关往东去的大道上,数十骑侍卫散落四周,将几辆大车护住,顶风冒雪的粼粼而行。
刘璋一身素服,外罩一件黑色大氅,随在最前一辆帷车旁,缓缓的驱马跟着。
虽然按照孝制,父母故去,当守孝三年,不可出门。但此时天下动乱,刘璋身负剿贼平叛之责,也只得墨絰从戎,金戈之事不避了。
几日前,母亲柳氏已然下葬,头七之后,刘焉举家往蜀中赴任,刘璋也启程返回中牟前线。刘范、刘诞二人本是京官儿,此番自是由他二人在京中守孝,不致柳氏墓前无尽孝之子。
蜀中之事,刘璋早与张任那边交代清楚,一切均会按计而行。临行之前,刘璋犹豫再三,还是隐晦的提醒了父亲一下。道是蜀中五斗米教盛行,不可轻忽。
他没法解释自己知道张鲁之事,也只能预为之所,从整个根子上掐一下,希望刘焉能提高警惕,不被张鲁迷惑才好。
刘焉不知道为什么儿子对五斗米教如此顾忌,但如今黄巾也是太平教搞出来的,儿子刘璋又向来目光精准。故而对这些民间教派,也自留上了心,郑重的应下。
送走父亲后,刘璋这才给陈琳发书,将其正式收录。何进闻听前时自己弟弟在刘府上的种种,怒不可遏。此番,虽见刘璋公然挖角自己征辟来的人,估计也不想进一步将双方之间的嫌隙加剧,便也就随陈琳去了。
就这样,昨日一早,刘璋整束收拾,启程回返。吴苋自然是随夫君而行,但她陪嫁之物不少,自也有些仆从跟随的,这队伍里便多出数辆车架。加上天气阴霾,路况不佳,这一队行来,便不是很快。
逶迤而行之际,一天后才进了虎牢关。陈琳文人出身,一天下来,有些支撑不住,便商量刘璋在关内暂歇一晚。
刘璋见他面色发青,又见吴苋也有些憔悴,便即应了。直到今个儿近巳时,众人才出了关,踏上往颍川郡的大道。
虎牢关雄踞群山之隙,南连嵩岳,北濒黄河。在未踏入河南平原前,一路却是山岭交错,人烟稀少。
车队粼粼而行之际,但见四下一片银白,远山起伏恍若虚无。路两旁光秃秃的老树枝桠,在曼舞的絮雪中不时发出暗哑之声。
随着阵阵北风吹过,枝桠上落得厚厚的积雪,便腾起阵阵轻烟般旋起,合着漫天的落雪,肆意涂抹着冬日的本色。
车厢旁的帘笼掀起一角,吴苋象牙般的面庞露出,目光在刘璋蹙着的双眉上扫过,眸子里闪过心疼之色。
“夫君,外面寒冷,不若往车厢中暖暖身子。”暗暗轻叹一声,尽量展现出一个靓丽的笑容,对着刘璋轻声劝道。
因着婆婆之死,夫君数日来心情抑郁,总是郁郁寡欢,吴苋看在眼里,心中大疼。总想将最温柔、最体贴的关护送上,是以,虽知夫君身子康健,但如此天气,却仍是忍不住的开声相劝。
刘璋轩了轩眉毛,扭头对妻子笑笑,摇头道:“你好好在里面歇着吧。我是练武之人,身子一向粗壮,这点风雪算什么。我手下部众兄弟都在顶风冒雪,我却躲到车中,岂不寒了大伙儿的心?你就不必担心了。”
吴苋嘴唇动了动,想要再劝,却最终温婉的点点头,放下窗帘。刘璋微微一笑,再转过头来,双眉却又不自禁的蹙起。
他固然是为母亲去世难过,但此刻一路双眉深锁,却是另有原因。打从他出雒阳城起,心中就总是有些烦躁。毫没来由的,总似有块大石压在心上,让他憋闷的很。
随着一路行来,等到今早出了虎牢关,这种心绪更是加深了起来。隐隐感觉好像有什么事儿忘了,但仔细思索一切,又想不到究竟哪里有纰漏。
天空中细雪愈发急了起来,苍苍茫茫之际,前方几步远便模糊一片。雪沫子打着旋儿往人脖颈里钻,扑到脸上,竟有生疼的感觉。
紧了紧大氅,刘璋两眼微微眯了起来。前面一骑飞奔而至,正是派出去哨探的斥候。
两世的经历,再加上这一世的专项学习,对于情报,向来是刘璋最最重视的一环。便如今天这般小型队伍,仍是派出几人四下游走。这个时代,小心一万次不多,大意一次就是死亡!
“启禀主公,前面因连日大雪,有山石阻路,仅余一车之距。保险起见,还请主公并夫人往右侧林中暂避,待我等清理之后再上路才是。”斥候躬身而报。
刘璋闻言,心中猛然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大雪阻路?有没有这么巧的?先不答斥候的话,转头四下察看。
交错的山岭延续至此,在前方渐渐形成一个山口。山崖虽不太高,却颇有陡峭之势。右边贴着山崖是一片疏林,也不过里许方圆,左边却满是荆棘丛,延绵到另一侧山壁下。白雪覆盖之下,根本无从判断能不能行人。
如斥候所报,若是大队到了前面,匆促间根本没法掉头,也只能凑合着慢慢而过。若那时一旦遇袭,必然是十死无生之局!
这里,竟是一个绝妙的伏击之所。要不是自己小心谨慎,数十人也要坚持派出斥候,一旦遇袭,只怕真个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两边山上可曾去看过?”刘璋额头微微冒汗,立时传令众人停下。目中射出凌厉的光芒,一边打量着四周,一边随口问道。
若只是他们一帮军汉,这点埋伏还真不太放在心上。但此刻,自己可是带着女眷同行。车马箱笼的,即便自己没事,吴苋等人却是危险了。
斥候闻听刘璋所问,微一迟疑,这才躬身道:“回主公,这两边山势虽不高,却极陡峭,若想上去,需的从来路前很远的地方转上去,咱们没法探察。”
刘璋目中凌光一闪,正要再说,空中忽然传来一声锐啸。随着那啸声,一支羽箭从身旁电般闪过,笃的一声,插在车厢上。余音不绝中,留在外面的箭尾兀自颤悠悠映出一片虚影。
“敌袭!敌袭!保护主公!护住车驾!”
随着这一箭,队伍中蓦地一乱。拔都凄厉的呼声响起,众侍卫纷纷拔出马刀,团团将刘璋与吴苋的车驾围住。
左边小山上,忽然冒出数十人,纷纷张弓搭箭,望定这边射来。只是此地仍是稍显有些远,羽箭虽密,众侍卫挥刀拨打之际,除了最左边两人中箭,其余连连后退,一时间倒还守得住。
“拔都,你带几个人绕过去,将这帮孙子给我拿下。颜良文丑,你们往前看看,注意两侧,我料必然还有埋伏!其他人,先往林中暂避,快!”刘璋瞬间便看清形势,先是对着惊慌掀开窗帘的吴苋摆摆手,随即果断下令安排。
拔都与颜良文丑大声应诺,队伍一分为三。刘璋抖开噬血枪,护着车驾往林中退去。
走不几步,忽闻后面一阵巨响,扭头看去,但见右边山上此时也露出几个人来,奋力之下,一块巨大的山石,正轰隆隆的从上而下,直往山下落来。
这帮伏击之人,显然是没料到刘璋竟然不到预定地点,就停住不前了。知道多半是被识破了,竟然主动杀了上来。
这大石声势虽大,但显然并不是预先设置,飞石乱溅之中,除了给刘璋这边引起一阵慌乱外,倒也没造成任何损伤。只是既然右边也上了人,众人就不能往那边靠的太近。不然,能不能进入弓箭射程不说,便再来几块大石,就将极为狼狈了。
队伍中这会儿不断有人哀嚎着倒下,却都是吴苋所带的家人。山部护卫除了拔都和颜良文丑带走了几人外,剩下的全都围在刘璋夫妇外,别人却是根本顾不上。
刘璋目光炯炯,扫了一圈后忽然急声道:“孔璋!孔璋!你们可曾见到陈琳先生?”
“陈先生方才说去方便,现在还没…没回来…..”随在队伍最后的一个吴苋家人,抖索着回答道。
刘璋心中狂震,猛然间脑际电光一闪,霎时间便想通了自己一路来的不安所在。
什么方便,根本就是先跑了!自己一直以来顺风顺水的,可真是有些得意忘形了。
史书记载,陈琳先随何进,后随袁绍。这就说明,他与袁绍根本就是应该认识的。可那日在母亲灵堂上,自始至终,却不见袁绍与陈琳招呼,甚至连个眼神都不曾有过。
这简直就是欲盖弥彰,偏偏自己狂妄的还真当王八之气一震,人家主动来投呢。却原来早在那时,便已在人家的算计之中了。
想想可不是怎的,自己当年在南皮将人家算计了个底儿掉,以袁家的势力,如何肯忍下这口气?而且以自己在河北之地显示出的实力,数度以少胜多,搅得数郡人仰马翻,自己的坐大,绝不符合袁家的利益。两下一凑,人家不算计自己才怪呢。
而昨日在虎牢关,陈琳要求歇息一晚再走,根本就不是什么坚持不住,不过是为了给对方空出时间,从容布置罢了。
他心中贯通,不由的恨恨不已,却只得打起精神先应付眼前局面。眼见吴苋的车驾移动缓慢,车厢上已是插了不少箭支,连忙一催火云驹,上前帮助拨打愈来愈密集的羽箭。
前面传来阵阵杀声,看样果然不出所料,颜良文丑二人应是跟对方接上了。只要支持住,等拔都带人绕过去,解决掉左边的弓箭手,眼前的困境也就解脱了。
刘璋振起精神,大声呼喝着,给众人打气儿。只是半响过去,忽然发现车中吴苋一直没有声音,心中不由大是担忧,只怕她是否伤着了。
当下催马上前,正要问上一问。便在这个时候,一支羽箭忽现,透过众人拨打的空隙,瞬间便到了刘璋的背心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