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风,枝不摇,叶不动,烈日将大地烤的龟裂,许多地方,都可见一道道如同刀劈斧砍的豁口,徐州西南之地,便如一个将死的巨人,残喘着却发不出一声呻吟。
宏大的浮屠寺里,无数的人跪在堂阁里,对着满身金饰的佛像,虔诚的祷告着。木然而呆板的面容上,多有嘴唇起着燎泡,干裂的口子不见鲜血流出,唯余风干的血迹隐然。
人们不知这大旱因何而来,他们质朴的心中,只以为是自身的罪业,承被了上天的惩罚。喃喃的诵念之中,绝望的眼神里,偶有希冀的火焰跳跃,转瞬又化作一派虔诚和机械的叩首。
昔日路旁延绵数十里的浴佛宴早已不见,长长的案几上,除了些干瘪的如同石头的食物,再无他物。
遥想当日水陆俱陈,酒香饭足任人取用的繁华景象,于今相比,几个身披袈裟的沙弥,都是满面悲苦之色,暗暗叹息着地低颂佛号。“彼使我之愿力以解众生之苦,当陷身地狱以承刀山火海,舍肉体成大般若,无相无我,般若波罗蜜……..”
低低的诵念之音徘徊在浮屠寺上空,合着那案几上干瘪的干粮,偶尔飞过的蝇虫,别有一股苍凉悲怆之气。
炽阳不闻人间之苦,依旧将怒焰喷向下届,高峨华丽的九镜塔上,被日光照的彩光粼洵,无形蒸腾而起的热浪,将一切都扭曲着,化作诡异的形状。
这座九镜塔乃是众多信众集资而建,塔高九层,上有金盘,下有重楼,九层八角,层层皆有飞檐,各以铜镜镶嵌,精致华美。
此刻,塔内的二层密阁里,一僧一俗相对而坐。僧者年逾六旬,满面黯然慈悲之色,肥大的袈裟红黄相间,自有一股威仪透出。
对面的人,身材瘦削,两颊无肉,看其穿着打扮,却是一副官身,正是此地身为彭城相的乍融。
“唉,阿弥陀佛,使君,如今民众凄苦,便这浴佛会也到了如此地步,老衲有心关停,稍减民负,不知使君以为如何?”老僧法号如空,正是此地主持,眼见现下惨象,不由开口向乍融问道。
此时的佛教虽不如后世兴盛,却也已然据有一定的规模。昔日被汉明帝得以允诺,佛教东来,时至今日,在这徐州、吴越之地,渐成气候。
此中得以发展,这为彭城相乍融,却是当得首功。是以,便似如空这般大德高僧,在遇上重大决策时,也要向其请示商议。
乍融眉头微皱,有些晦暗的眼神望了望外面的炙阳,摇摇头道:“主持差矣。信众心慕佛法,此大善之事,岂可因苦而废之?今日之局,虽因天灾所致,然前些时日兵祸也是致由之因。如今要想于仓促间恢复昔日景象,只怕难为。以我思之,不若举众向南。南方膏腴之地,佛道昌盛,更易于宣扬佛法。因食而就,并将佛法沿路而播,此一举两得的功德,不知主持以为然否?”
如空一愣,不由双手合什,低声唱了声佛号,不忍道:“使君,且不说这般长途而走,天干物燥的,众生如何支撑的住,便这大浮屠寺,难道就此荒废于此?阿弥陀佛,我佛慈悲,非是弟子贪念之毒,众生百姓性命,委实堪虑啊,阿弥陀佛。”
乍融双眉轩了轩,缓缓站起身来,凭窗而立,淡淡的道:“若不早走,这许多信众早晚往登极乐。与其等死,不如一拼。前日我与广陵赵昱赵使君说起此事,他那边大是欢迎。曾有言道,但能过去,自当协助我等重起庙阁,将我佛大法弘扬,若能乘此善举,想必信众必欣而往之,何惧身入阿鼻?主持着相了!”
如空身子微震,目光复杂的抬头看了他一眼,低声连连诵念佛号,半响,方才长叹一声,艰难的点点头。
乍融目光余光见到,眼中闪过一抹喜色,转身微笑道:“主持毋须多虑,只要咱们沿途多多宣扬佛法,多做些准备,佛祖有大神通,必将善佑我等。”
如空面上黯然,只是默默点头,并不再多言。乍融目中闪过一丝戾色,随即却化为一片平和,拂袖道:“既如此,便请主持宣布下去,今日各自回去准备,明日,咱们皆往广陵去。沿途,我自当以转运之便,多做些准备就是。好了,就这样吧。”说罢,转身大步走出,不复回头。
如空躬身相送,待到直起身子,望着空自摇曳的帘笼,久久不语,半响,才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之音。
第二日,浮屠寺钟磬长鸣,如空并一众僧侣,各自袈裟缁衣,芒鞋云袜而出。
众僧个个身后都负着一个小包裹,面上有着抑制不住的喜悦之色。随在如空身后,躬身聆听寺内钟鼓,直至声响隐没不闻,这才转身往外行去。
浮屠寺外,早已聚集无数百姓,推车拉驴者,扶老携幼者,羊咩驴嘶之声不绝,熙熙攘攘乱成一片。
但便如此,众人也都同走出的众僧一般,面上有着希冀欢愉之色。他们得了通知,如空大师和乍融使君,要带所有信众,前往一个美好的富裕之地去,那儿,佛祖已然为所有信奉者,准备了华屋美食,只要大家努力弘扬佛法,诚心以奉佛祖,必能得佛祖庇佑。
队伍中,如空双目缓缓扫过众人,看着一张张满是欢喜的面孔,不由的心中深深叹息。
引领着众人慢慢走出城门,乍融早在城外等候,车龛箱笼的拉了长长一溜儿,如空目光扫过,低低喧声佛号,两眼微阖,上前合什拜了,却并无一言而发。
乍融也不理会,亦合什见礼,登上车顶,振臂大呼道:“诸位居士、父老乡亲们,此次大伙儿一同往极善之地,当守望互助,结成一团。若有人欺我一人,便等若欺我众生,若有人杀我一人,便等若杀我众生。我等乡亲、兄弟、施主,必当同进同退,佛祖必佑!”
众人听的这话,俱各相应,一时间,同进同退,佛祖必佑之声不绝,响遏云端。
如空听的皱眉不已,两眼中忧色更重,只是眼见群情激昂,也只得不停暗念佛号。
乍融眼见众人相和,眼中大有得意之色,当即跳下车顶,登车喝令启程。这一队人浩浩荡荡而行,城门卒处,亦有相随者,兼有乍融领着,哪会拦阻?逶迤而行者,竟有万许人之多。
消息报至陶谦处,陶谦仍是昏昏噩噩,时而清醒时而昏沉,听了此事,也只是艰难的摆摆手,长长叹道:“由得他们去吧……”
昏暗的暖阁中,他低沉虚弱的声音,如同摇曳的烛火一般,忽强忽弱,究不知何时而灭。
便在这些人踏上南下之路,远在广陵的城主府中,广陵太守赵昱正一叠声的吩咐着,令人清理整饬居第,为即将到来的大德高僧一行安排驻地、饮食等物。
赵昱,汉末徐州名士也。自幼有闲名,少举茂才。灵帝时,曾有国相檀谟、陈樽共同举荐,相召为官,皆辞不至。
初平时,陶谦以势强辟之,不得已出任广陵太守一职。上任之后,以高洁廉政、忠直见疏著称。向来心慕佛法,这次得闻浮屠寺举寺而来,自是欢喜激动不已。
等到第二日,得人来报,道是如空大师一行,已将不远,忙沐浴更衣,领着广陵一般世家、信徒,往城外来迎。
只是等他远远看到这浩大的场面,也是不由的愕然而呆,浑没想到竟有如此大的阵容。
不说那相随之人早已过了万人,便只队伍前,竟有近千骑军开道,这让赵昱简直有些措手不及了。
只是事到临头,却容不得他再去布置,只得慌忙使人回去,圈出一块空地,用以安扎军马。自己这里上前接着,乍融满面笑容,亲自引他去见如空。
赵昱见着如空,这才心中安定。两边客套一番,赵昱引众人进城。使军校带着乍融所带军马往临时驻地安排,又让各书吏、从事一起,劝导附近民众,安置相随而来的万多百姓。
待到诸多事务安置完毕,已是华灯满城时分了,等到拖着疲惫的身子回了府,简单洗漱一番,又在问过如空大师安置情况,这才往榻上小憩。
是夜,更敲两响,驿馆内,乍融满面兴奋之色,在屋中走来走去。坐在屋中的,尚有三个一身武装打扮的军士,烛火之下,个个满面狠戾之色,眼中满是贪婪。
乍融转了几圈,又再闭目沉思一会儿,这才上前,几人凑在灯下,低低说了起来。
烛火摇曳下,将几道身影拉的老长老长,映在墙上,越发的显出几分阴森凶煞之气。
小屋中的会议并未持续多久,不过半个时辰功夫,便已各自散去。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也没人料到,一场天大的灾难,已然悄然临近。
第二日,赵昱照例将府衙之事处理完后,这才唤来下人,问了午时宴请如空等人的事情,得知一切准备就绪,当即更衣,径往偏厅宴席而来。
进到厅中,下人来报,乍融并一众客人已至,赵昱大喜,连忙迎出。只是相迎之际,却不见如空大师,不由愕然问起,乍融只说大师劳累一路,略有不适,又道来日方长,自当待大师歇息过来,再相聚说法不迟。
赵昱不疑有他,只得应了。将乍融一行让进大厅,自有一番招待。只是饮宴过半,却不料忽然变生肘腋。乍融等人忽然暴起发难,当场将赵昱斩杀,随即,无数恶徒窜了进来,将整府上下屠戮一尽。
随即,众恶徒提刀而出,怒叱赵昱欲谋陷害佛徒,号召全体信众同进同退,誓与凶徒不两立。
众人多有懵然,哪知其中关窍。乍融早将一颗光头扔出,号哭说是赵昱欲要驱赶相随百姓,如空大师不肯,这才争执起来,如空大师被害云云。
众人顿时炸了,昔日一个富裕繁华的广陵郡,就此乱了起来。到得晚间,处处大火,血流成河,整个城中尸骸满地。待至天明时分,乍融集合民众,言道:“如今既杀了官,只怕徐州府必不相容,只是咱们皆为佛徒,虽问心无愧,却也不愿与官府为敌,自当迁往他处州郡暂避。”
众人皆从,于是,乍融带人将搜刮而来无数银钱金珠,皆入私囊,弃了已是一片狼籍的广陵,直往南去了。
这边等到有人挣扎而起,将消息送往郯城,陶谦将将有了起色,乍闻这个消息,呆愣半响,大叫一声,吐血便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