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神仙冢的契约告诉了丁野鹤。他不以为然，说既然他能全身而退，既然翻江倒海能把神仙冢包裹在其中，所谓什么契约，就完全不足为虑。

    我不知道该不该信他，只知道年兽妹妹确实没了呼吸。

    她脸上那种诡异的天真无邪终于没有了，眼睛安详地闭着，脸是灰的，胸口没有起伏，是千真万确死掉了。年兽被丁野鹤摸了下头，重新变回小男孩，悠悠醒转。

    “你妹妹早就死了。”我告诉他。

    男孩哭了，抱着妹妹说她还没有脚。

    丁野鹤用碎掉的石头刻了一双，接在她光秃秃的小腿上，吹了口气，石头脚变成了跟人身体一样的颜色。甚至比小女孩还更有血色，因为她整个人都灰灰的，是死去很久的尸体了。

    “你要把她埋在这里吗？”丁野鹤问。

    我们都知道，这是个好地方，没有冰霜雪雨，永远阳光明媚。而且丁野鹤告诉我们，这是蔡风华以前修炼的地方，灵气十足，会让小女孩的遗体得到最好的保存。

    “只是，”他对年兽说，“她的灵魂早就不在了，这你知道吧？”

    年兽点头——原来他都知道。

    他说不会把妹妹埋在这，而要带去找爹和娘。

    他还说是妹妹捡到他，那时他受惊过度，奄奄一息，爹娘带他去求神婆，后来又带他来出云山下磕头，吃神仙土。

    “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想到把自己当成普通凡人小孩救治的妹妹和父母，年兽哭得抽抽嗒嗒，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可是我把他们都吃掉了。我不是故意的，可我就是把他们吃掉了……”

    丁野鹤什么也没说，看着年兽背上小女孩，一步一步沿着石壁向上爬。老咪爱上了女孩，急得在下面转圈。我于是叫住年兽，让他把老咪带走，给妹妹做个伴。

    老咪跟他们走了，一次也没回头。

    他们一直爬上刺眼阳光射来的地方，之后就消失不见了。

    可我的视线却收不回来，持久地望向刺眼的日头。

    丁野鹤笑我，说那么宝贝的羊，到底送人了。

    我这才收回脖子，尽管僵硬却先纠正丁野鹤的话：“不是送人，老咪是朋友，它自己会决定去哪。”之后才揉着脖子伤心：“我以后再也见不到它了。”

    丁野鹤不懂我和老咪的感情，也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他师父修炼的这个地洞，说是叫落云洞。他在乎它到不肯用法术，反而用手，一点点整理被年兽震落的石块。还喊我一起，说我是蔡风华第八个徒弟，有义务。

    我的画像身体早就损坏了，现在只是魂魄，肩不能提手不能扛，以此为由，找了块平整石头躺上去，准备做甩手掌柜。

    丁野鹤很小气，看我舒服就难受，扔了块石头过来，箍住我灵魂，逼我干活。

    讨厌的是，之前给小女孩做脚，他刻画得栩栩如生，连趾甲盖都漂亮。轮到我，就只是竖着的一条石头，没有头也没有手脚，我卡在里头难受极了，根本活动不开。

    就这，丁野鹤还说：“倘若干的没有他多，就不让我出来。”

    我难受死了，跳来跳去捣他的乱。

    每次他都故意撞我，然后我扑通倒地，光摔碎的石渣子就掉了一地。结果就是石头身体越来越小，我在里面连站都站不开，只能抱膝蹲着，蹦来蹦去，累死了。

    好不容易清理干净，大石头都给他垒墙垒桌子用了，就剩一地石渣子——不少还是从我石头身体上磕下来的。他把我的石头脚变成扫帚，我不得已拖着笨重的石头身体飞来飞去，终于把满地石头渣子扫到一处，落云洞重新变得干净整洁。

    我瘫在地上休息。

    丁野鹤走过来，伸掌在我头上一推。我立刻尖叫，但还未叫出声，便听到轰隆一声！

    原来是石头身体倒塌，全部碎成石头渣子了。

    我解脱了！

    赶紧逃开。

    丁野鹤把碎掉的石头渣子堆在一起，像堆雪人一样堆了个蔡风华的石像出来——以我浅薄的鉴赏能力，这小子属实有些天分，石像蔡风华虽然不敌她仙体颜色漂亮，但姿态飘逸，很有神仙的自觉。

    “没想到啊，”我说，“蔡风华二徒弟的身份竟然是个石匠！”

    丁野鹤不理我，专心塑造石像细节。

    我兴致盎然，继续分析：“画师、戏师、乐师……原本我就怀疑蔡风华收你们别有居心，现在你又暴露自己是石匠，可见她是个艺术爱好者，收集你们全为一己私欲……”

    一块石子飞来！

    我敏捷避过，继续找死：“可是你这是亵渎蔡风华，你知道吗？”

    又一块石子飞来！

    我又避过，仍说：“大过年的，人家都贴对联门神，你整个师父石像出来，什么意思？想让她给你看家护院？这还不算亵……”

    嗖——

    这次我没躲过，给小石子抓住，跟着一直飞到后方石壁，“吧唧”一声，咕噜咕噜贴着石壁往下滚，天旋地转的，还喊不出来，因为刚才那一撞已经给撞岔了气。

    寄身小石头子，不大好飞，慢了飞不起来，快了就像暗器——我是宁像暗器不能飞不起来的，于是嗖一下弹到丁野鹤头上，薅在他头顶发髻上，品评石像：“美则美矣，没有灵魂。”

    我瞎说的，艺术的事我懂个屁。

    但丁野鹤竟不揍我，反而当了真，黯然放下手上斧凿，静立无声。

    我自觉得逞，却不十分得意，继续在他头上蹦着煽风点火：“丁野鹤，你怎么了？大过年的都不理你，你不开心了？别啊，要不偷出你师父来给你解闷儿？你敢吗？叶闲云能打死你不？”

    他一把抓住我寄身的石子，随手扔出。

    我这回可学聪明了，没等撞上石壁就折返，冲着他后脑撞去——非给他穿出个血窟窿来不可！

    哪知他侧身一闭，伸手来接。我忙拐弯，他跟着挪手。石子却不听话，拐弯失败，带着我穿过他指缝，一路飞速，高歌猛进——正中石像额心！

    一道细线，当即竖在蔡风华双眉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