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余晖。
她站在码头上。
扬城码头的风,是裹了水汽的温润。扑打在脸上的时候,如同情人的手带着些许见面时欢喜激动的而生薄汗抚过。
扬城与凌城之间只不过是隔了一块界碑。
当她踏过了那道界限,就将春寒料峭,等不到花期的凌城甩在脑后了。
只是……
这本应该是“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的春日扬城,也没有比凌城暖上三分。
这几日发生的事都太过于玄乎了。
她没能预料到自己会身陷囹圄。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得她措手不及。
自嘲地笑笑,扬城监狱里的馒头还挺有嚼劲,竟磕得牙生疼。老菜梆子也腌得恰到好处,只是容易塞牙缝。
其他的,都挺好。
自己又不是女娇娥,曾经过的日子可不比这好,所以扬城监狱还算是住得惯。
老狱卒是个好赌的人,同她在手下过了几把骰子,输了几个白面馒头之后,便与她相熟了。从他那得知,这一系列的事都是自己的扇坠儿惹出来的。她知晓眼下发生的这一切都是有心人设计,可没有头绪,是何人要害她?
明如月?潮澈?写烟?以及不知名的可能潜藏在暗处的敌人?
心中接二连三地发出疑问,可惜没人能为她解答。
好几日前老狱卒告诉她,大理寺卿奉女帝之命查案,不日便要抵达扬城,她的冤屈有望被洗清。老狱卒只是觉着她身娇体弱,要是这样的女娃娃都能当大盗了,这天下岂不是乱套了,于是乎他便笃定云岫并不是真正的盗贼。
听了老狱卒的话,她在牢中安心躺了好几日,发霉的稻草都被她躺得光溜溜了,还是没能等到叶惊阑。
想到这里,云岫出神地念道“当时只道是寻常。”
如今是怎么样的寻常?
歇斯底里的寻常。
失魂落魄的寻常。
万念俱灰的寻常。
还有……对一个人不能见,也不得见的寻常。
她在牢里的时候没能等到叶惊阑,但她等到了另一个转折点。
前两日,夜里。
在半梦半醒之间。
听见有人在监牢外吹埙,渺渺无垠。
不知是梦还是现实,她在稻草堆上翻了个身。
埙声停后,那人用低沉的声音告诉她“去到码头。”
去到码头?作甚?
她心存疑惑,又陷入沉沉梦境。
醒来的时候,牢门大开,她犹豫再三之后,还是决定去瞧瞧码头上到底有什么。她绕过了躺在地上睡熟了的老狱卒,暗道一句对不住。
她已经到码头两日了。
除了每日站在这里看着船只装货、卸货外,也就是三五成群的码头工聚在一起赌骰子。她还从赌桌上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而之前那一身沾了大牢晦气的衣服已经被她用火焚了。
吃喝拉撒睡,这就是常态。要说别的事……还真没有。她怀疑自己真是将梦境当做现实了。
女帝严苛,国法无情,逃狱之人按律当斩,且没收家中房屋田地。
她努努嘴,她何时来的房屋田地,果然吹久了海风,脑子都被注了水。
至于为什么吹了风会被注水,她也没法解释。权当自己在胡思乱想吧。
“姑娘,快让一让啊,咱这准备装货了。你这身板儿还是别在风口上站着了,等下被吹河里去了。”男人用汗巾一抹脑袋,冲云岫喊道。
他的左边眉毛上有一条长疤痕,一直延伸到眼皮。这人唤作张青,是一个逢赌必输的主儿,码头上的工人每到赌钱就会拉上他一道儿。
大船缓缓靠岸,当先从船上跳下的矮个子男人叫做立隼,他个头小,却是搬运里的一把好手,力大无穷。
“隼儿,来搭把手。”挑着担子晃晃悠悠而来的是耳朵缺了一块的吴问。
这些都是茶棚里赌桌上的熟客。
早在一日前,云岫戏谑过吴问兄台这名可是因令尊俗世疑问太多为了自我警醒而起的?
吴问答道这身体发肤,名字本该是父母给的,我当珍重,可二老已去,我对往事追悔莫及,我只得再三嘱咐自己无问于心,无愧于心,自己做主起了这个名儿。
码头上的工人多是苦命汉子,大多不会提及曾经,云岫赔了个不是。
汉子们大大咧咧也不会同一姑娘计较这些。
拄着拐杖的佝偻老人向着云岫走来。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云岫,缩瘪干裂的嘴是苍白的,他努力地牵扯唇角。
云岫回头,只见他的嘴唇嗫嚅。
“河叔?”
老人是这一片的掌事人,张青他们都恭敬地称他为河叔,没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
“姑娘,老朽今日在城内看到你的画像了……”
云岫心中一紧,贴榜寻人,这真是官府的作风。
河叔沉吟了好一阵说道“码头上风大,你还是给自己寻个好去处吧。”
言外之意便是,快些走,别拖累了这一干工人。
云岫点点头,她并不是蛮不讲理之人,“我想出海。”
“海上风浪……老朽唯恐姑娘受不住。”河叔用拐杖杵杵地,叹息道。
“我是戴罪之身,去哪里都得掂量下,这海上我还未去过,倒想去瞧瞧。”她深知自己若是回城里会立刻被逮捕,若是穿城而过去到下一座城池也需要路引,她已经被通缉了,到哪儿都差不离。
见云岫心意已决,河叔又长叹口气,摆摆手。
“老朽本想为姑娘提供遮风挡雨之处,只是老朽半截身子已入土,不能护姑娘周全,还望海涵。”
云岫对着河叔拱手一礼,说道“河叔没通报官府来捉我回去,已是待云岫极好,多谢河叔这两日的照顾。”
河叔招手唤来了张青。
张青小跑过来,吸溜下鼻子,这是老毛病了,一过风便会自个儿堵上了,着实让人不舒坦。
“姑娘今日想出海,海上风浪无法预料,还请小哥关照则个。”河叔微微弯腰,被张青扶住了。
张青说道“河叔平日里待我们如何,我们心里都揣着明白呢,河叔的事便是我张青的事,我定会竭力保姑娘周全。”
“去吧。”
当云岫站在甲板上回望岸边,河叔拄着拐一步一步地往回走去。
“姑娘,今晚恐有大风浪。”
身后突然传来张青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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