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林业局森工建材厂的事故,刘奎峰整个人都懵了。
“不是,你刚才说是林业局哪儿?”
他带着一种不敢置信的口吻,直接拉住了赵芳山的秘书。
“刘副省长,是林业局的森工建材厂。”
赵芳山的秘书孙元良见他这般模样,不禁有些紧张,咬清字眼又重复了一遍。
确定了自己没有听错,刘奎峰一双浓眉紧紧的拧在了一起。
刚才脸上的和煦,一下子消失的一干二净。
那久居高位养成的威严,在怒意的烘托下便蔓延了开来。
站在汽车旁边,负手看着远处那一道笔直而浓稠的黑烟良久,在周围干部一片噤若寒蝉中,刘奎峰长长的吸了口气。
“我清楚的记得,在上个月省里的经济改革发展会议上,森工集团的负责同志还专门拿这个建材厂项目作为招商引资的典型汇报。这一段时间我看省内的几份报纸,也全都是在宣传森工建材厂这个项目的。
不是说这个厂是中日合办,日本人出资金出技术出制度出市场,森工方面出人工出管理出执行出原材料吗?”
刘奎峰的疑惑,在场的人没有人能够回答。
因为林业局虽然在地缘上是出于绥城管辖范围内,但林业局是属于省直事业单位,直接由省森工总局负责管理。拥有一套独立于政府体系之外的行政班子,与此同时,也有相当独立的权利范围。
感受到众人的沉默,刘奎峰缓缓的吐了口浊气,对一旁的众人一挥手。
“我改主意了,先去你们市政府。你们帮我给林业局那面打个电话,让他们的负责人直接去市政府。我倒是要看看,这个被吹上天的森工建材厂,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说完,刘奎峰一把拉开车门,坐到了那台奥迪100的后座上,深深的闭上了眼睛。
看着那台奥迪在警车的开路下向市政府的方向缓缓行驶而去,赵芳山等绥城市委一众干部面面相觑。
在后怕的同时,也都在暗暗窃喜。
“这火......烧的好啊。”
“是啊,烧的好,烧的更巧。有这么一把火,这一次咱们绥城市只要不出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儿,估计刘副省长都不能说什么了。”
听着周围人的议论,李阳淡淡一笑,反身走到路边拉开了那台宝马7系的车门。
可不是烧的巧?
毕竟剧本,就是这么安排的啊!
.......
一行原本去迎接刘奎峰的干部,呼啦啦的又回到了市政府。
虽然中间有了些许的波折,刘奎峰的行程几近更改,可最后还是殊途同归,回到了原点。
在众人回到政府大楼之后,后勤那面就赶紧在食堂将早就安排好的早餐备了上来。
绥城政府大楼后身的干部食堂里。
看着眼前皮薄馅大的肉包子和熬得金黄灿亮的小米粥,刘奎峰一声不吭的抄起了筷子。
从刚才下了车,他就一直都没有说话。
强大的威压,让即便知道惹怒这位大领导不是自己的绥城干部们连大气都不敢喘。
见刘奎峰动了筷子,众人才敢轻轻的动作各自拿起了餐具,用余光瞥着刘奎峰的脸色,心不在焉的吃了起来。
似乎丝毫没有注意到周围众人的情绪,又似乎是根本不在乎众人的情绪,刘奎峰端起了那碗小米粥,慢条斯理的吃了起来。
足足用了二十多分钟,那碗小米粥和包子才被他消灭干净。
看到他这番表现,跟随刘奎峰一同前来绥城视察的办公室主任乔元亮不禁坐直了后背。
别人不知道,但是乔元亮是知道的。自己这位领导是行伍出身,是从部队下到地方,一步步干到现在这个位置上的。
这么多年一直都保持着在部队时候的习惯,每当有大事发生,这位副省长都会极力的让自己慢下来,保持绝对的冷静和隐忍。
然而这种冷静和隐忍过后,往往是风林火山般的进攻和冲锋!
“给林业局那面的电话打了没有?”
轻轻的将碗筷放到桌子上,刘奎峰用手掌抹了把嘴角的米粒,忽然向身边问到。
“打了刘副省长。不过那面回话说现在还在了解情况,等处理完现场,将情况了解清楚之后,马上就过来向您汇报。”
“那面的火情怎么样?控制住了吗?”
“已经控制住了,说是林业局的消防队在第一时间就消灭了火情。刚才我们还说要让绥城这边的消防队去支援一下,那面说是不用。明火已经被扑灭了。”
“奥.......”
刘奎峰深深的点了点头,默默的从椅子上站起了身。
“好,好得很呐。”
淡淡的点了点头,刘奎峰将双手背在身后,冷冷一笑。
“从我发现火情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小时。火都扑灭了,现在我们林业局方面的同志,却连现场的情况还没搞清楚。既然如此,那就不等了。山不来就我,那我便去就山。”
轻轻的将衣襟上沾着的一点肉馅抹掉塞进嘴里,刘奎峰迈开矫健的步伐,径直走出了机关食堂。
“这.......咱们还跟着去吗?”
看着他的背影,绥城这边的干部一个个面面相觑。
“林业局那面出事儿,这个节骨眼上咱们去怕是不太好。现在刘副省长在气头上,咱们去了也没办法给那面说好话。若是不能帮着那面说话,咱们去了岂不是就跟看人笑话似的?”
听着身边众人的低声议论,赵天成抿了抿嘴唇。
想起之前林业局建材厂刚刚成立时候干的那些绝户事儿,乐了。
“刚才刘副省长让我和郑局长陪同,那就还是我们两个陪同。刘副省长说什么名义上也是来咱们绥城视察的,现在除了意外状况,总不能让刘副省长落单不是?”
对着众人说了一句,赵天成拿起了自己的风衣,大步流星的跟了上去。
此时的林业局森工建材厂里已经是乱成了一片!
在目睹了替众人请愿的张自强被管理层粗暴对待,职工的诉求和人格被郑宏宇肆意践踏之后,所有人的心理承受能力其实已将近了极限。
而这种极限,在听到厂子今天发不出来工资之后,彻底的超出了阈值!
工人们先是将工厂的办公区闹了个一地鸡毛,在遭到厂里保安的制止时,又发生了一场规模不小的肢体冲突。
郑宏宇虽说没把这些职工放在眼里,但是至少他有一件事情没有说错——所有的人卑躬屈膝,忍气吞声,仅仅是为了一口饭吃。
可是现在,连这口饭都没了着落,一群牛羊已经不可避免的走向了极端,化身成为了虎狼!
一片乱象之中,不知道是谁点燃了身上的棉衣,扔进了堆放木材的露天仓库。
要知道露天仓库里堆放着的木材,都是在为加工标准木方而进行“去水”的。所谓的“去水”,就是在通风处进行阴干的木材。
缺乏水分的木材,周围存在大量锯末的环境,沾到明火之后几乎是几个呼吸之间就燃起了熊熊大火。
眼看着这些个平时绵羊一样温顺的职工发了狠,竟然要把厂子一把火烧了,在冲突中被打折了鼻梁骨,吓得三魂七魄丢了一半的郑宏宇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立刻跑回了办公室,给林业局包括保卫科,消防队,以及新上任的局长挨个的打了求助电话。
这几通电话打出去,几乎整个林业局都被惊动了起来。
保卫科的边三轮和面包车,消防队的斯堪尼亚,以及林业局总局的桑塔纳像是炸了窝的蚂蚁一般,一台台呼啸着开进了森工建材厂。
眼看着大火已经烧了小半边仓库,消防队的负责人当下决定集中人力救火。
整整用了一个小时,在四台消防车的水龙和建材厂原本的消防栓合力之下,已经烧没了半边仓库的大火终于熄灭了明火。
带着满脸的黑灰,刚刚走马上任不到一个月的林业局新任局长刘文才咬着后槽牙,看向了火场边上的一行职工。
而在他身边,终于等来了靠山的郑宏宇终于挺直了腰杆子。
“就抓住这么些个?刚才闹事的一百来号呢,怎么就抓住这么二三十个?”
看着被保卫科的保干员按在地上,浑身沾满了泥水的职工,郑宏宇捂着鼻子,跳脚大骂:“他妈的!保卫科的赶紧去带人给我抓!今天参加闹事的一个人都不许漏下,都他娘的给老子控制住!反了天了,真是反了天了!纵火烧厂,谁干的必须给老子查出来,不送他一颗枪子老子他妈的跟他姓!来来来,我看看抓住的是谁?刚才是他妈谁打的老子鼻子?”
对着保卫科的人手呵斥了一番,将极度惊恐全部化为怒火的郑宏宇不顾地上集成了小河的泥水,大步走到了那些被控制住的工人之前。
弯下腰去,他直接扯起了一个人的头发。
看到张自强那被半边都泥水打湿,肮脏无比的脸,郑宏宇一拳就打了下去!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直接将张自强一下子又打回了泥里。
“刚才就是他妈你带头闹事,火就是你带着这些人放的是吧?!”
眼见着郑宏宇要将这顶大帽子扣在张自强的身上,几个被保安按在泥水里的职工挣扎着立起了上身。
“火不是张哥放的!刚才大家伙都失控的时候,张哥一直在劝大家冷静。看到火起来之后,还是张哥最先带头去扑的火!”
“他妈的,郑宏宇你这个王八蛋。这是想把人往死里整是不是?刚才要不是张哥在消防来之前带着我们控制火情,现在他娘的连那边的厂房都已经烧起来了!”
“要不是为了扑火,我们他妈的能让你们这群狗抓住?就他妈会欺负老实人,郑宏宇你他妈迟早被天打雷劈!今天的事儿你记着,老子们就算还有一口气,这个公道也一定要讨回来!”
“我去你妈的天打雷劈!”
看准了那个冲着自己怒吼的面孔,气急败坏的郑宏宇一脚就踹了过去。
带着铁掌的高档皮鞋结结实实的击在了那人的额骨上,随着一声闷响,那工人只来得及发出了一声闷哼,便整个人砸在了泥水之中。
“公道?公尼玛的道!在林业局着一亩三分地,老子就是他妈的公道!今天,我就让你们看看,公道长什么样!”
郑宏宇一面将那些浑身沾满了泥水的职工挨个的踹翻在地,一面咬着牙低吼着;
“要待遇是吧?要尊严是吧?要工资是吧?明华告诉你们,老子这没有!想要,去监狱里跟狱警要去!他妈的,也不撒泡尿看看你们的贱样子,你以为你们是谁?老子姐夫是森工集团的副总,老子的老丈人是总局森保处的处长,你告我?莫不说今天发不出来工资完全就是个意外,就算他妈的不是意外,就算这笔钱让老子祸害了,你们他妈的又能拿老子怎么样?!”
恶狠狠的将一个职工的脸踩进泥水里,郑宏宇使劲的撵着鞋跟,声嘶力竭的嘶吼着。
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狼狈过,感受着鼻梁传来的剧痛,想着这莫名其妙来的一遭劫难,让他再也忍不住,只想将心头全部的怒火宣泄出来!
然而,就在他看着那张被自己碾压的脏脸,在泥水中痛苦的扭动之时,一股巨力一下子从他的腰间传来。
仿佛是飞机起飞时的感觉,巨大的“推背感”,将他整个人就掀倒在了地上。
冰冷的泥水,顺着他被撕烂的西装一下灌进了领口。
紧接着是嘴巴,鼻腔........
“好得很,真的好得很啊。我算是开了眼界了,这已经是什么年代了,还能看到这样的场面。当初我小时候给地主家当童工,那地主也不过就是在我偷懒的时候抽我几鞭子。他都不敢把我这个小工踩进泥里!就因为那几鞭子,老子当初都找到了队伍,带着队伍端了那无良地主的家,革了他的命!好得很,好得很啊!你们这些职工好得很,面对这样的压迫,竟然只是烧了一个仓库。看来你们林业局各项工作都干的不怎么样,唯独这个普法工作,做的很好嘛!”
被一脚踹了个七荤八素的郑宏宇将脑袋从泥里挣脱出来,使劲的抹了一把脸,便看到了一个头发花白,浓眉倒立的老汉。
那老汉的皮鞋和裤腿上满是泥水,但是上身蓝色夹克领口露出的一截白衬衫,却在阳光下尤为扎眼。
“刘刘刘刘........”
看到眼前的这个经常出现在省电视台新闻节目里的面孔,郑宏宇瞪大了眼睛。
虽然不知道刘副省长什么时候来的,怎么就来到这的,但是想到刚才自己的一番作为肯定被全程目睹,郑宏宇只觉得心头一颤。
完犊子了。
初春湛蓝的天空上,艳阳辐照着大地,也辐照着仓库上空的一缕孤烟。
笼罩在那徐徐青烟的阴影之下,郑宏宇只觉得1997的这个春天.......好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