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俺倒希望雨水不要停了。”黄忠侧目帐外,抚着短须道:“雨势越大,时日越长,破城的把握就越大。”
“到底是什么计策?”臧霸问道。
“昔年韩信被高帝拜为上将军后的第一战,将军可听过吗?”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臧霸闻言失笑,摆手道:“如此名战,为将者岂会不知?”
大汉元年,项羽率军平定齐地叛乱,韩信趁机向高帝进言“东征争权天下”的战略。随后先行派遣樊哙、周勃率兵万余大摇大摆地抢修已被刘邦进汉中时烧毁的栈道,摆出一副要从栈道出兵的架势,用以迷惑三位秦地诸侯王。”
韩信自己则亲率大军走小道,翻越秦岭,突然袭击雍王章邯的陈仓,出其不意之下,章邯仓促之间迎击汉军,最后大败而逃。
“正是。”黄忠问道:“韩信占据陈仓后,下一步的动作呢?”
“下一步不就是攻打废丘....”话没讲完,此时臧霸顺着黄忠的视线看去,便见那处原本挡水的石块已被决堤般的彻底冲散,他亦是青石留著的出色人物,登时恍然大悟,不由一颗心砰砰乱跳起来。
章邯逃至废丘城后,刘邦派人久攻废丘不下,于是韩信用计水淹废丘,最后章邯不愿第二次背主投降,于是拔剑自刎。
说起来,韩信这位兵仙恐怕是自古以来的水战第一人了,生平固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可最重要的四场战役,却均与水有关。
除了锋芒初露的陈仓之战,另外一场以少胜多的经典战役潍水之战,韩信亦是先行诈败,让龙且轻敌大意,急于立功之下,下令全军渡河追击,却不知韩信早已命人连夜赶做了万余沙袋,堵住了潍水的上游。
结果楚军先头部队刚渡过去,韩信便令事先安排好的士兵在上游决坝放水,水淹楚军,汉军乘势出击楚军,最后大获全胜,杀死了楚军主帅龙且,俘虏楚军无数。
另外两场大战,井陉之战的别名又叫背水一战。
安邑之战,则采用声东击西、避实就虚的战术,一边集结船只,装作要从临晋关强渡,一边让主力直奔临晋关上游百余里处的夏阳,乘魏军无备,木罂为船,偷渡夏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魏军后方重镇安邑城围了个水泄不通。魏王豹率军仓促迎战,结果魏军大败,魏王豹被生擒。
“黄兄弟,你是说....哎呀,这可行么?”
“怎的不行?”黄忠用手指敲着案面:“或许今日不成,也许明日依然不成。但只要这雨水按眼下的势头下去,几天下来高密城南的江水必然暴涨!”
“俺扎营那日便细细看过,高密城池虽大,城墙却是不高,且仗着江河之险多年不曾修筑,顾及不到的地方不少,最低处才两三丈高。”
“正所谓善骑者坠于马,善泳者溺于水!”
黄忠道:“我军可效仿淮阴故计,于江水上游,截流蓄之,待水势一满,即开堤放水,因势利导,顺其低矮之处,淹灌入城。若是仍然不足,城东另一条河亦不过二十里,数日便可挖掘成一条引水渠道,汇集一处,便可水淹高密守军!”
臧霸沉吟之际,其余诸将亦纷纷思索起来,神情变幻不定,有惊有喜,那亲兵阿蒙却忍不住道:“若真如黄都尉所言,水淹这城,这些守军固然是走不脱,可还有近万的男女老少不也要一同被吞没....“
臧霸浑若未闻,他反手抓住黄忠的手,急切问道:“你有几分把握?”
黄忠昨天才远远观望过江水,微一沉吟,即心中有数,说道:“雨若下足三天,加上河水西引,起码有七分的把握。”
战场上瞬息万变,从来便不存在万无一失的计策,七分的把握便可以说是十拿九稳了。
臧霸喜不自胜,拍手大笑道:“好,好,好!”连道了三个“好”字,几乎是欢喜雀跃,他点着黄忠大笑道:“好你個黄汉升,果然是智勇双全的将才,难怪一入军便做得都尉,州牧果是慧眼识才啊!”
对于臧霸的夸奖黄忠却是神色平静,毫无半点得意,只是想了想接着补充道:“此计若成,高密自能不战而下,但若被守军提前发现,有了防备,亦是可以从容应对。”
“雨水这边自不用管,只需注意时机便是,可挖掘引水渠道工程浩大,咱们手下这批又大多是新卒,冒着风雨难以速成不说,再要求收敛动静,不让敌人察觉可就有点难了,成与不成,尚在两可。”
“成与不成,做过才知。”臧霸听到这话却是毫不在意,他当年未若冠便敢劫囚救父,选择背叛刘备时就反的彻底,心性向来果断,绝非瞻前顾后之辈,重重一拍黄忠的肩膀,笑道:“这件事儿,黄兄弟,就交你一手去办...阿蒙!”
“在。”
“选精卒千人,监视城中,为黄兄弟警戒,严防守军趁我挖掘河道之时,出城偷袭。”
“喏!”
环顾众将,臧霸慷慨说道:“南面这边战事,牵涉西面,咱们在这边儿做好了,那边才能进行的更加顺利!月前州牧遣信使来时,命俺出兵时,只有两句吩咐,一,令黄忠为先锋,二,若能攻下平寿,首功却不在西面,而在南面!”
“听明白了么?此战若胜,不管其他地方如何,首功都在咱们这边的将卒!州牧殷切厚望,从不吝厚赏酬功,尔等敢不用命?”
众将闻言,人人豪气干云,轰然应诺。
......
臧霸拨给了黄忠三千新卒,经过半天的勘察、准备,当天下去,即出发前往城南上游,此时雨下的愈发得紧,阴云密布,光线的可见度极低,倒成了天然的遮蔽。
加上这等天气下,城头上的守军亦大多躲在雨棚里,倒是降低了被发现的可能。
三千来人,在肆虐的雨水里艰难跋涉,不时有人摔倒滑跤,再次爬出来时已成了泥人似的,稍微一张嘴便吃满口的水,风卷着扑打在脸上,连呼吸都是困难的。
不到二十里的距离,竟足足走了两个时辰。
好容易到达了目的地后,黄忠先分出几百人守在一边,以为应付紧急情况,然后吩咐几个都伯将剩余的两千多人,分作三队,八百人为一队,接替开工。
高密城外河流纵横,本来各流各的,如今雨水一冲,如今却全都汇聚到了城东的这条大河附近,加上冲刷下来的泥土,上游的水势涨的很快,湍急奔流,如同一条怒吼的白龙。
风雨呼啸中,几个士卒连身形都站不稳,最后还要黄忠亲自上前,深一脚、浅一脚,一步步坚定地地爬上高处,将一面大旗插好。
他举目四望,北面山势突兀,东边河水滔滔,西方处正是高密城,若隐若现。城外有一抹半环形的黝黑,仔细看去,隐约可见一条条的细线高耸其中,那就是他们来的徐州军营。细线,不外乎望楼、辕门等等建筑。
一个都伯随着他爬上来,一手扶住兜鍪,一手抓紧了一棵小树,仰头叫道:“都尉,队分好了。现在就开始么?”
“先上去一队试试。要小心,河岸的泥土很松,不要跌进水里。挑些会水的,拿绳子绑住岸边的树木,随时准备下河捞人。吩咐第二队预备,第三队去搭建雨棚,带的不是有生姜、烈酒么?生火,煮姜汤。下工的弟兄,每人一碗姜汤;上工的弟兄,每人半碗烈酒。”
匠营乃是王政在青州起事时便有的,后面更列为了天军的固定标准,每处军翼甚至都都专门组建了一个匠营,臧霸这边自不例外,人数不多,不过七八十人,平时训练课目,便以挖掘工事、铺路架桥为主。这次出征也是悉数跟随,黄忠带来了大半,第一批上去的,就是他们和新卒的混合队伍。
这个堵塞的地点,本也就他们选的,先让他们带着新卒开工,一来万事开头难,二则算是起一个示范的作用。
说到这个堵塞的地点,实在不好选择。
黄忠耽误了半天,大部分时间就是在等匠营勘查、计算,选的位置既不能距离上游源头太近,免得水满溢出,有提前决堤的风险,亦不可距离太远,积累水势耗时更长不说,决堤时的冲势亦有影响积,难以倒灌,便起不到淹没高密城的目的。
匠营计算的结果比黄忠的推测更加乐观,按照目前的雨势及水势,不仅不需要引河水西来,更是最多三日就能成功。
不过地点必须计算精确,务必引导水势、直接决堤在高密城的最低之处。
黄忠留下两个亲兵,看住军旗,引了诸将,来到河边,细细观看匠营动工堵塞河道。
他们选择的这个位置,河道宽度大约数十米,浪涛翻卷,一个跟着一个,卷起暴躁的漩涡,带出河底的泥土,拍打在岸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急促的雨点,密密麻麻地摔落,击打出无数的水点,一闪而逝,绵绵不绝。
“怎么样?”风雨中黄忠纵声问道。
“河水太急,得先砍些树丢下去。”一个领头的提高声音,大喊着回答,一边侧着身往岸边指了指,这里近处山峦,树木极多,此时河道的不远处,已有不少新卒三人一组,正在有条不紊地砍伐树木。
“天快黑了!”黄忠抬头望望天色,提醒道:“雨天入夜,必然伸手不见五指,吩咐下去,兄弟们都加把劲,必须赶在入夜前把第一道工序完成。”
“喏!”
树木砍下,不能直接扔入河中。水流很急,扔下去,肯定会被冲走。必须用绳索或者藤蔓,先将树木绑在一起,才能推入水中。这是第一道工序。完成之后,接着第二道工序,用布囊装土,填在树木之间,从而筑造成坝。
他们带了所有能搜集到的布囊,如果不够,还要继续进行第三道工序,从附近搬运石块、挖掘泥土,补充其上。
总之河坝筑得越高越好,并且也不止这一个,要在河道的不同位置堆砌三个,等到全都积满时,便在关键时刻同时开坝!
这样瞬间便可形成巨大的声势,那是真正的滔天巨浪,势不可挡,它会彻底淹没阻挡其奔腾的一切存在!
......
风雨之中,体力的消耗愈发剧烈。
即便新卒中不少都是年轻力壮的,彻夜下来,哪怕是三队人轮番施工,也终究撑不住了,好在黄忠早有预料,次日一早,臧霸又派来了三千替补,换了第一批转回营中休息。
如此,走马灯也似,连着换了三批人,几乎将这路徐州军的全军士卒换了一个遍,到第三日时,堤坝方才全部垒造完毕。
而即便是自认体力过人的黄忠,在这三天不间断的风雨敲打下,加上又一直没怎么合眼休息,也委实吃不消了,当他再次回到军营时,臧霸直接吓一跳,看到黄忠这般萎靡时方才想了起来,这位武勇令他自愧不如的猛人,其实岁数已不算小了。
可不能把这位累坏了啊。
张昭能察觉的事情,臧霸自然也看的通透,加上这段时间对方的表现,臧霸十分清楚,这等万人敌的存在,若是因为区区一座高密城而有所折损,那对王政来说,可是绝对的亏本买卖!
当即不敢怠慢,急忙吩咐亲兵替他换去湿衣,备上热饭。
此时黄忠虽然一脸疲惫,精神却是极好,甚至接近亢奋,可能是大功即将告成的喜悦所至,“老天帮忙,三天来雨下不停,俺回来前,特地去看了看,两道堤坝的水基本蓄满,第三道堤坝其实也差不多了,而匠营的弟兄们说,哪就是现在雨停,只凭这两道堤坝,成功的可能性就很高。”
饭菜端上,黄忠随便吃了两口,又问道:“将近,城内的守军这几天可有什么动静么?”
“哈哈,一点儿动静也无!”臧霸摇了摇头:“北海军果是不堪,既无死战之勇,更是受不得苦,遭不得罪,哪儿能与咱们相比?白费了阿蒙戒备了三天,城头却常常半个人影都没。”
“如此之军,如此之国...”说到这里,他先是冷哼一声,旋即拍手大笑:“焉能不败?”
他搓着手,越想越高兴,坐立不安,索性命亲兵叫来诸将,撩起帅帐的帐幕,观雨饮茶...
对于他和昌豨这等盗匪出身的,王政算是宽待了,很多天军的军令都不曾要求到他们,但唯有两条不行,出战在外禁止饮酒,军营之中不得有妇人出入。臧霸自然不敢怠慢,从自家便执行到底。
十数条五大三粗的汉子,端碗饮茶看着帐外滂沱大雨,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一侧榻上的黄忠,终于耐不住困倦,眼皮缓缓合拢,昏沉睡去,不知梦见了甚么,嘴角飘出了一丝笑意。
两天后雨势开始渐缓,三天后风停雨驻。
同时间,臧霸一声令下,三道堤坝齐齐决裂。
当高密守军再一次走出雨棚时,便见滔天洪水,已卷席而来!
人人惊恐无言之际,高达丈余的巨浪挟着仿似永不止歇的冲势,毫不留情地对城墙开始了撞击,顷刻间便出现了塌陷,缺口,河水顺着这些大小不一的缝隙,滚滚入城。
不久之后,高密便被彻底吞没。
待臧霸率军入城时一番检点,城中近万军民,存者十之二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