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策马回府的祢衡,也在回忆着适才殿下与王政对谈的情景。
王政赞同用“武功爵”为封赏的依据,本在他的意料之中,毕竟相比久经战乱的徐州,今年新的的地盘里,无论是北海国,庐江郡,抑或是九江,战事过程其实都比较顺利。
战事顺利造成的结果自然就是降官占的比例不小,这样的情况下,相比疆土翻倍的增加,官位的空缺却并不多,相应的自然便要考虑封赏上如何调整了。
但是在随后具体的论功行赏上,虽然没有明言反对,但祢衡能感觉到,王政似乎对“文武各半”不算认可,并对定“以徐方为代表的彭城将官”为首功亦是有些不以为然,这就出乎了祢衡的意料了。
不应该啊
主公不是一直都对徐方最为看重的么?
这话说的没错,徐方作为王政为什长时便跟随的下属,论及亲疏军中除了吴胜之外,再无一人可比,加上他性格沉稳,心思缜密,颇有大将之风,王政也一直都细心栽培,给与机会,说是“最为看重”并不为过。
这也是祢衡与军中宿将大部分人关系并不融洽,却和徐方关系尚算友善的原因之一,徐方的自身能力出众,言辞文雅,颇有儒将之风,能入祢衡眼内,则是另一方面的原因了。
也正是因此,今日殿下王政的态度让祢衡诧异之余,更有疑窦丛生。
思忖之间,不知不觉便来到了自家府邸的门前。
祢衡才来寿春时,本是和郭嘉一样,都被安排住在旧楚王宫的偏殿中,时间短倒是无妨,时间长了定然不便,后来王政便命陆绩在城中选了几处宅院,官家出钱买了下来,特地送与他两人赞助,这份恩宠不可谓不厚。
当初两人在下邳时的家宅,同样也是王政赏赐的,说起来还不仅如此,王政这两年的政权忠心连连变幻,先是开阳,随后彭城,再然后东海,下邳,最后到如今的寿春,祢衡跟随左右,自然是王政的帅旗搬去哪里,他也便跟着去了哪里。
王政自也不会亏待这个第一个主动投靠自家的文臣,镇开阳时赏了一处宅院,彭城和郯县时又分别赏了一处,不但赏赐宅子,王政更曾接连多次把开阳、彭城、下邳等地的良田膏腴之处,大量地赏赐与之,累计下来,少说万亩都已有了,可以说单论名下产业财富,祢衡一人如今都要超过当年般县祢家的巅峰时期了。
毕竟这些宅院、良田的所在地,可都是郡治首府,重镇要地。
当然,在坐拥九郡,志在天下的王政眼里,这些其实也未必算得上什么,祢衡同样也不是贪财之人,也并不将这些看的很重。
但宅院良田他可以不看重,这些东西背后所代表的东西,却不得不让祢衡看重。
这些可是代表着王政对他的重视,对他的礼遇,以及对他无微不至的关怀啊!
要知道王政自身都颇为勤俭,那么对臣下赏赐的规格自然也保持着相应的克制,作为他的总角之交的吴胜,至今所得的赏赐良田也不过数千亩罢了。
除此之外,逢年过节、乃至随时随地的财货赏赐,更是数不胜数。
而随着天军地盘的扩大,北海、泰山,徐州各郡等地方官送来的贡物也是越来越多,其中不乏精品;又有许都朝廷、荆州刘表,乃至其他诸侯等送来的交好礼物,以及从各地抄来的书画财宝,其中多有珍贵,不乏珍稀,不管价值几何,只要祢衡看见,但凡流露出喜欢神色的,王政亦是绝不吝啬,一概康慨予之。
在这方面,徐方和吴胜这些武将暂且不与相比,便是深得王政器重,倚之为左膀右臂的郭嘉,张昭,却也是望尘莫及。
那么王政为何为对祢衡这般恩遇呢?
很简单,就因为他是第一个投靠的文臣!
且那时的王政正是在开阳内外交困,因手下无一谋臣而愁眉紧锁的窘迫时刻!
祢衡的主动来投,可谓是王政起事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雪中送炭”。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即便祢衡论及机变不如郭嘉,比起内政不如张昭,近期几番大战中也无甚出谋划策,要比起在王政心中的地位,却依然可以说是“外臣第一”了。
在王政心中的地位高,那在他势力范围内的徐州,乃至如今的扬州,祢衡自然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陆绩为何对他会如此的恭敬,便也是看出了这一点。
当然,王政的权柄再大,威势再盛,也只能保证一众文武在表面上“不看僧面看佛面”,却管不了群臣私下如何看待祢衡了。
而以祢衡的骄矜自傲,牙尖嘴利,看不惯者自然颇多。
比如当初在下邳时,王政欲要赏赐祢衡田地宅院时,司农校尉陈登就曾提出过异议,谏言说道:“方今徐州根基初肇,既久经战火,民生凋敝。应以俭朴节约为尚,不可开奢侈浪费之源,州牧赏赐臣下,不宜过重。”
当时的王政虽对陈登已有猜忌,但因内应之事尚未发生,表面上倒是颇为礼遇客气,不过即便如此,却还是坚持成命:“本将昔日在开阳时,内外交困,四面皆敌,若无祢正平献出奇计,如何能得彭城?不得彭城,便无法跳出困局,焉能复谋徐州,又如何能有今时今日?”
“祢衡于本将,于我徐州,功莫大焉!岂可与寻常臣子相论?非有重赏,不显其功。不显其功,则必令天下人侧目也。”
这件事后来被祢衡听说之后,自然对陈登,乃至下邳陈氏大为愤恨,相比之下,与糜芳之前的那点矛盾早已不值一提。
祢衡才下得马,府内的管家便小跑着过来,一边帮他下马落鞍,一边低声说道:“老爷,王家二老爷等一干人一个时辰就已来了,正在书房等着。”
“一干人等?”祢衡先是怔了怔,问道:“除了王典还有何人?”
“还有他的侄子王融,颜家的少主颜敫,以及东海的高晋等几位儒生。”
“高晋?”
听到这个名字,祢衡眉头登时一皱:“此人不是被陈瑀所举荐过前往北海为官么,既与陈家交好,便没有与吾见面的必要了,去打发他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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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老爷,单让他一人离开似不妥吧?高晋在东海颇有名声,也算是个少年俊杰,如此落人面子,可就结下大仇了。”
那管家也算是一路跟着祢衡的老人了,对其颇为忠心,祢衡没考虑到的人情世故,他倒是想到了,思忖了会道:“不若这样,俺现在去说老爷你公务繁忙,今日只见王典一人,让其他人先行退避如何?”
“嗯,也行。”
祢衡点了点头,先自转去后院,换了身常服后才踱入正堂,此时其他人皆已离开了,偌大的堂上,空空荡荡,只有两三婢女候在外边,王典一人坐在其中。
“有劳王公久侯,实在失礼了。”
话虽说的这般客气,实际表现上却全然不是一回事儿,只见祢衡进堂后只是澹澹地瞥了王典一言,旋即便大刺刺地从他身边走过,直接坐上了主位,旋即咐堂外侍女,“看茶。”
却是丝毫不行迎客之礼。
这委实有些怠慢了,要知王典可是琅琊王氏的嫡裔,本就是高门出身,加之年纪又较祢衡为长,便是王政见到他和其兄王融时,表面上也是十分尊重的。
王典心中自是大为愤怒,不过表面上却是神色不露,反倒先自站了起来,主动拱手作揖,旋即笑着打开话题:“先生乃是州牧重臣,国之栋梁,自然事务繁多,昼出夜归,足见辛劳,自然不是老夫这等无所事事的闲人可比的,久侯云云,实在言重。”
祢衡澹澹地笑了笑,没有接腔,待婢女捧上茶水,他先自端住抿了口,方才望向王典问道:“王公何时来的寿春?”
“昨日刚至。”
“昨日才至,今日便来登门,看来王公此来颇为急切啊。”
祢衡点了点头,澹澹地道:“可是为了主公正妻一事?”
“不错。”
祢衡都开门见山了,王典自然也就单刀直入,“家兄听闻州牧欲纳步宛儿为妻时,大为震惊,当即便让吾亲来寿春面见先生,询问为何不是糜贞?”
“什么为何不是糜贞?”
祢衡冷笑一声道:“主公中意何人,自然便娶何人,立谁为妻,难道王公觉得吾一个区区左司马还能左右主公不成?”
“老夫不是这个意思。”
这话王典哪里敢接,连忙解释道:“只不过那步宛儿不过一介奴婢,身份低微,更是扬州人,于情于理,怎可为我徐州主母?”
“呵呵,扬州人?”
听到这话,祢衡似笑非笑的看了眼王典,“两位王公添为徐州世家,竟也不知步宛儿的真实身份么?”
“身份?”王典闻言一怔,忙问道:“此女子有何身份?”
祢衡却没有直接回答,他虽然不同意郭嘉的计策,且如今计策显然已是失败,但王政既然没有在此时公开步宛儿的身份,那作为臣子的祢衡自然不可能自作主张去告诉他人。
当然,他今天既然点出来了,王典回到下邳后一旦告知王融,以琅琊王氏在徐州的势力和底蕴,想要查出来真相其实也不算太难。
“此事已然尘埃落定,无需再言。”说着,祢衡又看了眼王典,“王公还有别的事么?”
王典低头思忖了片刻,抬头又问道:“糜贞之事不成,那彭城这边?”
话刚出口,便注意到祢衡的神色一变,不由大为愕然:“怎么,此事也有不谐?”
“岂止不谐!”祢衡重重地哼了一声,将议事的经过简要讲了一遍,旋即忿忿说道:“今日主公虽未明言拒绝,但观其本意,在徐方和吴胜之间却还是更看重后者多一些,甚至吾等先前商议出来的几个说法,还没等提出来便已离席而去,王公,指望借助徐方来助长自家羽翼之事,嘿,恐难成形矣。”
对于祢衡近日的两度提议,王政的疑心和警惕一点儿不错。
无论是极为突兀地建言糜贞为妻,抑或是提出以“酬功当以彭城诸将为重”的说法,祢衡的确都是抱有私心的。
要知道虽然是第一个投靠王政的文臣,但祢衡与天军,或者说青州诸将的交情却是基本全无。
而在吴胜、于禁等这些人的眼里,其实也从来未曾真正将祢衡放在眼里,为何?
因为祢衡身上最大的两个光环,这些人也同样具备。
论及在王政心中的地位,这些人丝毫不逊色于祢衡,而要说起什么从龙旧臣,那么这些将领投靠王政麾下的时间比他更早,资历比他更老,谁又会把他放在眼里?
这种情况从郭嘉加入之后,其实愈发明显了。
因为郭嘉最擅长机变权谋,运筹帷幄,恰恰能让这些武将清楚明白地知道他的才能,他的厉害,而相比之下,祢衡的辩才,文臣乃至内政方面的能力,在他们的眼里,反而是无用之术了。
原本祢衡投靠王政最初的目的,是想借助他的力量为家族复仇,所以对于青州诸将是否服他,抑或是自己在天军之中有无权威,祢衡本来是一点也不在乎的。
只要王政的势力不断变强,对付袁绍和汝南袁氏的把握不断变大,在祢衡看来,已然是够了。
但当王政的势力真的不断变大变强,甚至越来越有机会逐鹿中原,问鼎至尊的时候了,祢衡的心思不知不觉也变化了。
他毕竟是一个儒生,而一个儒生是绝对无法拒绝“治国平天下”这样的诱惑的。
可就在这个时候,郭嘉来了。
郭嘉和祢衡两人一个潇洒外放,一个矜持内敛,可谓格格不入,所以从第一次见到郭嘉起,祢衡就对此人没什么好感。
其实郭嘉也很不喜欢祢衡的傲气,只不过鬼才城府深沉,深知为臣之道,即便祢衡屡屡出言挑衅,也始终克制自家,不与其发生正面冲突,在王政的面前保持着一个和祢衡“君子和而不同”的表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