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城县衙的大堂内,费穆见到了杨椿,对方还坐在主座上,似乎有点“喧宾夺主”的意思。这一幕颇有点像是当年刘邦潜入韩信大营夺军。
当然,只是形似,神髓差了十万八千里。
按道理说这种事情,没有哪个主将能够容忍,不当场拔刀已经算是客气。只不过,费穆现在也有些疲倦了。
他才不愿意当这个主帅,去征讨那个刘益守呢。哦,应该说是定陶城内不知道叫什么的主将。元颢麾下这些人,也真是废物得一塌糊涂。
事到临头,居然还要让他这个“降将”来带兵,不说别的,就说杨椿,那也是投降过去的啊!
“没想到是杨侍中亲自前来,有失远迎,是末将怠慢了。”
费穆拱手给杨椿行了一礼,表情冷淡的说道,心中的不满溢于言表。看到这一幕,杨椿轻轻挥手,屏退左右,大堂内就剩下他们二人。
“费将军有所不知,现在局势变化得很快。河北那帮人,已经不打算立元颢为主了,更别提李元忠等人,已经直接公开反对,跟刘益守等人站在同一战线。”
杨椿压低声音说道:“你的处境非常危险,任何人都可以在元子攸返回洛阳后活命,包括我在内,他应该都不会痛下杀手。唯独你,很难善终。费将军莫非一点感觉也没有么?”
杨椿起身围着费穆踱步,长叹了一声,良久无语。
“明日我会亲自带队攻打定陶,若是攻下定陶,则这盘棋就活络了,然后我们……”
费穆还要滔滔不绝的说,只见杨椿冷冰冰的看着他,那眼神如同看一个死人。
“你赢得再多,也得陈庆之那边跟着赢,才可以。就算你在这里把刘益守麾下大军打得四散溃逃,如果陈庆之输了洛阳之战,那么,你一样会死。
这一次,元子攸不会接受你的投降,河北世家很多人盼着你死,甚至连梁国的萧衍,都不会接受你的投靠,而是希望用你的人头,来结交河北世家的人。
相信他很愿意做这件事。”
杨椿此刻背对着费穆,丝毫不担心对方会暴起发难。虽然以费穆的武力,打几个杨椿都绰绰有余了。
“杨侍中觉得,我们现在应该如何呢?”
费穆深吸一口气问道。
他终究还是屈服了,不屈服不行,现在这局面太凶险了。一个人不能仅仅谋事,还要学会谋身。如果尔朱荣打赢了,一切全完蛋。
到时候哪怕自己什么都不做,哪怕尔朱荣放自己一马,河北世家的那些人,也会想办法把自己处置而后快。
不,到时候只怕自尽都是奢望,要被那些人活活煮成肉汤!
“屯兵左城,按兵不动。刘益守就是动静闹得再大,你觉得他会打到荥阳么?他怎么打到荥阳?
至于元颢的催促,我会用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来答复他派来的使者。”
杨椿面容萧索,无奈的摇了摇头。
“去年到今年这一整年的大变局,可谓是百年罕有。没人能料到胡太后毒死先帝,也没人料到尔朱荣能入主洛阳,更没有人能料到,梁军北伐,可以势如破竹的入洛阳。
现在尔朱荣要回来了,你说他能取胜,还是不能?
如果不能取胜,那么你在这里静静的等候,形势定然会逆转,陈庆之不会放任睢阳被其他人掌控。
如果尔朱荣胜利了,你在这里着急也是于事无补。”
“明日,末将想带人攻定陶,最后一次。如果成功,我们就屯扎定陶,以观后效。”
费穆还是放不下最后的倔强。
杨椿微微摇头道:“不必,在左城盯着就可以了。”
“喏!”费穆不甘心的说道,内心的憋屈不知道要如何去说,也不知道要跟谁说。
……
虽然在费穆看来,定陶城内的守将很有些本事,明明麾下兵将都弱得要死,偏偏还能将城池守住,而且不会中计得意忘形带兵出击。
但是,当事人宇文泰和于谨,其实已经吓得准备要跑路。
定陶城内一间僻静的院子里,天色已经很晚了,书房里却还点着火把。宇文泰和王伟二人,看着一张巨大的定陶城布防图,愁眉不展。
“我当时是说要扩大部曲,招募人手,对那些世家豪强两手准备……可是,你这也玩得太狠了!”
王伟苦着脸叹了口气道:“不同意的,你就直接灭门,这么搞谁会不跟着我们的?现在人是够了,可就是因为人太多,不好管理。
这帮人先是用内应夺了定陶,现在都膨胀得不行,还一个个叫嚣着要打到洛阳去,嫌你龟缩在定陶,这帮人现在还联合起来挤兑我们!你说你这弄得,唉!”
“确实是有点不像话。”
宇文泰平静的说道。
听到这话王伟一愣,按说这个时候难道你不应该反驳几句么?
“其实我之前一直是在想,如果我们势力太大了,或许会引起陈庆之的不安,让他带白袍军南下,从而放弃元颢。”
“所以呢?”
王伟疑惑问道,有点不明白宇文泰想搞什么鬼。
“之前几次通过补给换防,我已经把我们的人马都大半换防到巨野城了。所以你看这些新来的世家中人,他们在串联,我假装看不到,然后把定陶城的要害防务交给他们,将我们的人换走。
他们以为我们是委曲求全,呵呵。”
宇文泰冷笑了一声。
看得出来,你也是够阴险的!
王伟在心里补了一句。
“所以呢?”
“所以你现在应该知道为什么我会把定陶的府衙让给那些人,然后找借口住在僻静的院子里吧。这些人啊,我估计他们应该是在等费穆退走后,就会开始逼宫!争夺大军的主导权。
毕竟,我们当初来者不拒,自己的人又被我一点点的通过补给慢慢换掉了。定陶城内,这些人的部曲联合起来已经成了气候,他们定然不甘心被我指手画脚。
他们甚至还会想撇开我们,不再打着都督的名号。反正是讨逆伐罪嘛,何必跟着我们混呢,对吧?”
现在定陶城内九成以上的军队都是一路打来新加入的世家私军部曲,连流民和自耕农都很少。这些人之所以还没有亮出獠牙,那是因为,他们害怕失败以后被清算!
有刘益守这个“贼首”顶着,哪怕清算也轮不到他们啊!
然而一旦元颢这边有大厦将倾的趋势,这帮人就会开始抢班夺权了。事实上现在就已经开始,只不过这些矛盾还没有浮到水面上。
“亲兵们都已经准备好了,我们现在就出定陶,南下考城跟于谨他们汇合。赵贵已经带着部曲到了巨野城,我们不必去那边了。”
还可以这样?
一时间,王伟感觉自己的下限被人疯狂拉低!这特么主帅防御作战偷偷跑路卖队友啊!
“我们一走,定陶的守军定然会大败……”
王伟像是喃喃自语一样低声说道。
“但是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你不记得都督的军令么,在定陶以北闹得越凶越好,动静越大越好。现在动静闹出来了,睢阳也被都督攻克,我们现在不走,难道要陪那些世家豪强的人一起过年?”
宇文泰一番话怼得王伟哑口无言。
“果然还是我太年轻了,只是,跟主公汇合后,我们要如何交代这次大败?”
王伟提出了心中最忧虑的一件事。
“交待什么?如果我们打胜了,元颢定然派白袍军南下,不是我没自信,我们现在的实力,真的不是陈庆之的对手。
况且,就算能赢,难道都督能忍受我们请了这么多爹娘回去?”
宇文泰话语里的“爹娘”,自然就是那些带着私军部曲依附过来的世家豪强了。
“到时候他们就是自己人,有异心怎么办,我们如果动手,都督名声就臭了,将来无人敢投靠。如果我们不动手,这些人踩着我们的脑袋往上爬,尾大不掉怎么办?
所以现在我们临阵脱逃,借着费穆的手,将那些人一锅端了,不是很好么?为都督解决了多少麻烦啊。”
宇文泰略有些得意的说道,丝毫不为即将到来的大败感觉愧疚。
“宇文将军这一手还真是……”
王伟卡了半天,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最后只能叹服道:“玩得漂亮。”
“我已经安排我们的人守定陶南门,现在走吧,事不宜迟。”
宇文泰沉声说道。对于这一次的行动,他内心是感觉非常满意的,当然,还有一件事情没做完,那就是把尾巴跟痕迹处理干净。
从一开始跟王伟商量这件事的时候,他就在谋划今天的结局。现在看来,一切进行得很顺利。
两人什么行装都没打点,甚至书房里的火把都没有灭掉,就这样若无其事的摸黑来到定陶城南门,不动声色的离去。定陶在南济水以北,两人带着几个亲兵来到河北,悄咪咪的上了早已等候在那边的渔船,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
睢阳是梁军粮草补给的最关键节点,没有之一。陈庆之北伐毕竟是“客军作战”,萧衍不会幼稚到将粮草补给完全交给元颢,而自己没有丝毫准备。
所以当睢阳失守以后,梁国在第一时间就得到消息,信使马不停蹄的一路飞奔回建康,萧衍在礼佛不问政务,然后战报就被送到了实际上履行了宰辅职能的朱异手里。
当朱异拿到战报后,刚开始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他把前线回来的信使找来,详细询问了其中种种细节,这才确信,睢阳城确实已经失陷。
不仅如此,睢阳周边的大小城池,也都失陷无误,总之,陈庆之麾下的白袍军,回国的归路,被彻底阻断!
元颢死不死,梁国人是不关心的,但是白袍军能不能安然回到梁国,不仅萧衍很在意,梁国中枢也很在意。
梁国北伐一直打得很难看,之前十年哪怕有韦睿这样的名将死撑,梁军的表现都是非常拉胯,从没有显示出多少能人所不能的锐气。
陈庆之这波,算是打出超神,也打出了梁国的气魄!
这样的人,这样的军队,能不能安然返回梁国,是一件具有重大政治意义的事,甚至可以起到样板和表率作用。
如果对方在魏国回不来甚至全军覆没了,这就是在告诉梁国其他将领和军队:看到没,你牛逼还能比陈庆之牛逼?你能打还能比白袍军能打?
白袍军都回不来,你们北伐也是去送死!试问在这样的社会舆论氛围下,征战沙场的将校兵卒们,谁还会愿意出死力?
想想也都知道了,睢阳失守,非同小可!
朱异只是贪财如命,正事还是会办的。他急匆匆的来到台城找萧衍,却得知萧衍现在已经去了鸡鸣山脚下的同泰寺!
嗯,就是后世鸡鸣寺的前身,此时号称是南梁,甚至是南朝第一大寺庙,从鸡鸣山上延续到山下,占地极为广博!
气势恢宏,远看如大佛盘坐于山丘,近看青砖黑瓦,却又金碧辉煌,仿佛人间佛国,令人向往。
朱异顾不得去欣赏同泰寺的美景,事实上,他对佛祖一点也不感兴趣。在人间享受最大的权力,最奢华的生活,最妖异的美人,一向都是他的座右铭。
萧衍的那些奇怪想法,他无法理解,更无法接受,当然,这些事情不能说出来。
同泰寺寺内有大殿六所,小殿堂十余所,一座九层浮屠,一座七层高的大佛阁,朱异跑得满头大汗,才在大佛阁顶层看到了正在念经的萧衍。
“陛下,紧急军情。”
朱异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微微喘气说道。
“噢?是什么军情能把你急成这样?”
萧衍睁开眼睛,面带微笑的看着朱异,慢悠悠的说道,神态颇为平和。
“睢阳失守,被那个叫刘益守的带兵攻占。他还攻占了睢阳周边一大片地方。白袍军回梁的路被堵死了!”
虽然陈庆之的死活跟自己没关系,但是“支援北伐不利”的大帽子扣下来,也足够朱异喝一壶的。
萧衍想了片刻才想起来刘益守到底是谁。
“上次朕不是写信招他为婿么?他何以要对白袍不利?”
萧衍颇有些疑惑,似乎对刘益守的“狼心狗肺”理解不能。你不回信也就罢了,居然还摆我一道,这就很坏了啊!
萧衍是这么理解的,可是朱异却完全不这么想。他觉得刘益守不仅是很克制,甚至都算得上是个很有风度的人了。
如果换成他被那样羞辱,搞不好真的要提兵跟白袍军火并,或者攻打梁国边镇。
“陛下,永兴公主年纪也有点大了,可能那个刘益守不能接受,心里不舒服,这是在向陛下示威呢。不如写信给他,答应将长城公主下嫁于他,这样,此人反而可以保证白袍军的后路,岂不美哉?”
朱异小心翼翼的建议道。
听到这话,萧衍缓缓摇头道:“睢阳而已,就让他先占着吧,朕只答应把永兴公主嫁给他。如果换人,他要面子,难道朕不要面子么?”
萧衍年纪也大了,现在听不得反对意见,为人虽然温和,但却比从前固执许多!
“那……微臣告退。”
朱异被恶心坏了,讪讪退出佛阁,憋了一肚子恶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