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句城下,一群又一群的俘虏,跪在地上,不远处就是滚滚流淌的南济水。一身戎装的费穆,站在这些人面前,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得意之情。
“费将军,杀俘不祥,这些人也只是受了刘益守的蛊惑,不如将他们放回乡里吧。”
杨椿劝说了一句,其实他也知道费穆要做什么。
“杨侍中,这些人,真的只是受了刘益守的蛊惑么?”
费穆似笑非笑的问道,脸上的冷意就算是傻子也看出来了,杨椿无言以对,他比较理解对方“破罐子破摔”的心理。
在洛阳的时候,费穆做的事情,就是人神共愤,基本上把魏国的世家豪门得罪光了。今天跪在地上的这些人,跟洛阳的那些世家豪门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难道费穆在此地放过这些俘虏,世家豪强们就会对费穆感恩戴德么?世界上哪里有那么便宜的事情啊!
既然对方不存在“原谅”,那还是将敌人或者是潜在的敌人,赶尽杀绝比较好吧。顺便还能震慑一下企图两边摇摆的墙头草们。
“来人啊,将这些人身上绑石头,丢到济水里面!”
费穆沉声下令道。
跪着的这些人都是“刘益守”军中的将校,当然,费穆也知道这些人其实都是青徐的地方豪强,干掉这些人,根本无伤刘益守分毫。
但是,击败“数十万”大军,这样的事情宣传开来,无疑是给现在摇摇欲坠的元颢政权,带来了强力支持。
起码,这名头暂时还能唬住一大批人。
“费将军,你这一道命令下去……就再也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杨椿轻叹一声,意味深长的说道。这场大胜,让费穆有了跟元颢叫板的本钱,杨椿没有自取其辱的跟费穆争权,而是悄然退到了一旁。
毕竟,打仗是要死人的,不会打仗的人带兵,会害死自己这边所有人!刘益守军真正的精锐嫡系兵马,都还在考城那边虎视眈眈呢!
来了一队全副武装的亲兵,一个一个将跪在地上的俘虏刺死,随即又绑上石头,将这些人抛入济水。
噗通!噗通!噗通!
像是下饺子一样,看得费穆这边的兵卒一个个都是心有戚戚。
这些兵油子们,其实也不是没见过狠人。但是像费穆这样动不动就搞那啥的,还真是不多见。
“费将军,我建议事不宜迟,现在就北上,攻打被刘益守等人占据的巨野、任城、兖州等地,扫除他们的后方。解决掉这些人以后,再南下睢阳,一劳永逸。”
杨椿小心翼翼的给费穆提出了自己深思熟虑后的建议。
谁知费穆缓缓摇头道:“既然已经解决了定陶的守军,那就应该一鼓作气的解决睢阳。等睢阳被攻陷,兖州那边的羊敦等人,自然无心再战。
我听闻尔朱荣随时可能南下,解决了刘益守后,我们还要北上荥阳,堵住洛阳东边的缺口。陈庆之虽然能打,但双拳难敌四手,要是尔朱荣派偏师绕道官渡,强渡黄河攻克荥阳,那一切都完了。”
费穆面色忧虑的说道。
杨椿微微点头,虽然费穆这个人做事很不讲究,人缘也极差。但是战略眼光还是有的。正在这时,马匹的声音越来越近,费穆身后的弓手都张弓瞄准着飞驰而来的骑手。
难道是刀下留人?
杨椿面色古怪,那些被处决的俘虏已经一大半被丢进到河里,这来得会不会太迟了?
“费将军,杨侍中……”
杨椿发现来人是元颢之子元贯受。元颢也还是壮年,不过却很是为身后事着想,刚刚入洛阳就册封了“太子”,嗯,但不是元贯受,而是元颢的另一个儿子元娑罗。
“这是怎么了?”
元贯受看到城下满地的尸体,有些发懵。
元娑罗被封为“太子”以后,元贯受就变成了“北海王”,恰好跟刘益守的“封号”一模一样,虽然也没人把这个当回事就是了。
“本将军刚刚全歼敌军十多万人,那些都是依附于刘益守的匪类首领,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费穆冷着脸说道。
元贯受的脸有些发白,他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多尸体,而且是刚刚被处决的。
“呃,本王……带来了陛下的圣旨。”
元贯受结结巴巴的说道,将手里装在竹筒里的圣旨拿出,交给杨椿,低着头都不敢看似乎满身血腥气的费穆。
杨椿一看圣旨,面色大变,又将其交给费穆,后者看了半天都不说话,现场只有河水流淌的声音,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稍后我会带大军返回荥阳。”
费穆将圣旨交给杨椿,大手一挥,转身便走。留下杨椿跟元贯受傻站在原地,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费将军……”
元贯受欲言又止,他其实是知道圣旨里面写了什么的。
“罢了,你回去复命吧。”杨椿无奈苦笑道,换谁看了这圣旨,都想骂娘。费穆没有当场发作,已经是很厚道了。
杨椿的语气充满了无奈。
圣旨的内容很简单,就是斥候急报,尔朱荣已经从晋阳出兵南下,正在前往河东,预计会从河阳关进逼洛阳。元颢实在是不放心,希望费穆能带兵回援荥阳。
至于刘益守如何,这种蟊贼,元颢还不觉得能闹出什么翻天覆地的事情来,尔朱荣才是心腹之患。
“那行……本王知道了。”
元贯受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无奈的骑马离去,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自己就像是一个看客似的。
其实不止是他像看客,在洛阳的元颢更像是看客。自从元颢入主洛阳后,众人想象中的那种元氏重新掌权,天下归心的场面一点都没看到。
反而隐约有些秦失其鹿,群雄并起而逐之的架势。
杨椿急急忙忙的来到冤句城内,在签押房见到了面对地图沉思的费穆。
“费将军,刚才你应该说我们要追击刘益守的余党。可是只有南面的残敌被扫荡干净了,才能心无旁骛的对付尔朱荣。
那样可以争取一些时间,无论进退都好。”
杨椿不动声色的说道,感觉费穆实在是太“实诚”了。
“按行军速度看,尔朱荣到河阳关那边,起码还需要二十天。以白袍军的战力,与之对决,起码还要十天。
如果陈庆之输了,那么我们回去也是送死。如果陈庆之赢了,尔朱荣才会找其他的方向突破,绕路的话,最多十天。
等我们回荥阳的时候,大概会没多少时间准备,然后尔朱荣的奇兵就来了,那时候,一切都晚了。”
费穆对着杨椿叹息道,丝毫不见刚才的冷峻果敢,就像是一瞬间老了十岁一般。
“费将军是说……我们回去,无论如何都是死,不回去,尚且有一线生机?”
杨椿很快就明白了费穆在想什么,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怪不得这厮刚才闷不吭声就答应了元颢不合理的建议呢!原来是埋伏在这里啊!
当初,费穆是元诩的臣子,但是他毫不犹豫的出卖了元诩,给尔朱荣出谋划策。
后来,陈庆之来了,费穆又摇身一变,投靠了元颢,给元颢效犬马之劳。
如今,尔朱荣又回来了,费穆感觉到了来自骨髓的寒意,他决定再次改换门庭,只是,这一次,谁愿意接纳他呢?
杨椿想过许多可能,唯独没料到费穆会想叛变。连下一个主公都没找好,你就想着改换门庭,是不是想得太美了点?
看到杨椿不说话,费穆接着说道:“尔朱荣在洛阳似乎很能打,但是大军长途跋涉到了睢阳,那可就未必了。
对付了刘益守,魏国南面就是我们的地盘,到时候实在不行,可以退到梁国,将地盘献给萧衍。只要我们不去建康,萧衍也奈何不得我们。”
费穆顿了顿,看着杨椿问道:“杨侍中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呢?”
费穆这句话是实话。
刘益守前世的历史上,包括独孤信等人在内,其实都被萧衍庇护过一段时间。
当然,以费穆臭不可闻的名声,萧衍会怎么取舍还在两可之间,但起码那时候也是一两年以后了,总比马上回荥阳被尔朱荣逮个正着要好吧?
多活一两年难道不好么?
只是,你要叛变就叛变,为什么要对付刘益守呢?
因为费穆反复琢磨,觉得刘益守跟自己的想法很可能是完全一样的。也就是说,对方其实也是打着去梁国的算盘。对于萧衍来说,这样的人物有一个就够了。
而刘益守的名声,比自己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有刘益守在,他费穆就必然是被萧衍放弃的那个倒霉蛋。
有鉴于此,费穆觉得刘益守非杀不可,断然没有妥协的余地。
他之前跟杨椿说的话真真假假,现在终于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如果杨椿现在反对,他不介意杀掉对方自己单干。
留杨椿一命,不是因为对方很厉害,而是因为杨椿是弘农杨氏的人,有这个人在,便于跟世家接洽,关键时刻有保命的机会。
“如此……也好吧。”
杨椿摇头叹息,感觉前途未卜,颇有些不妙,完全没察觉自己刚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只是,费将军要如何进军呢?”
杨椿指着地图上的一片空白区域说道:“考城以北,都是东西走向的河流与泥沼。大军要在这里展开,太难了,需要横渡多条河流,辎重运输没法保证。最关键的是,这条路上没有立足点。”
他不是不知兵的人,费穆现在打了个大胜仗,看似十分有利,割掉了对方一大块肉。
实则是为刘益守除掉了麻烦,类似减肥。现在刘益守那边没有拖后腿的人,指挥大军更加的如臂指使。
对于费穆来说,这很难说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以为下一战跟之前一战同样轻松,那真是脑子坏掉了。
“如果直接南下考城,那就是正中刘益守下怀,等我们到底考城城下的时候,已经人困马乏,后勤也跟不上。刘益守只要顶住几天,不需要他们打,我们自己都饿死了。”
费穆摇了摇头,杨椿说的是地理上的态势,直线距离看起来很近,好像也没什么高山阻挡。实则这片地区很是坑爹,属于历史上出了名的黄泛区,河道非常不稳。
一到黄河发大水,这里就是习惯性河流改道。而非常不巧的是,梅雨季节已经到了,往这条路走,莫非是赌自己命好?
费穆的脑子还是非常清醒的。
“我们打出旗号,派人四处张罗,宣扬一下将回荥阳镇守,沿着济水一路向西退却。退到哪里呢?就退到小黄城。”
费穆指着汴水边上的小黄城说道:“到了这边,刘益守他们,应该相信我们会回荥阳对抗尔朱荣了,多少会放松些警惕。
那个时候,我们出奇兵,选出锐卒五千,乘船,沿着睢水南下,直接拿下雍丘!
后续的辎重,慢慢的跟上来!以雍丘为据点,再稳扎稳打的南下睢阳!”
费穆的脸上又恢复了自信与神采,他一拳砸到土墙上,狠狠的说道:“我就不信那个刘益守能料到我们会杀个回马枪,反戈一击!”
“妙啊!”
杨椿由衷赞叹道。
不得不说,费穆这一手真是玩得好,不仅糊弄了元颢,而且还麻痹了守在睢阳的刘益守。到时候神兵天降,雍丘离睢阳没有几步路。
这几个城池都是挨着睢水的,到时候一路杀奔过去,刘益守根本没有准备的时间。
估计,最终就是睢阳城下决胜负了,这比傻乎乎的直接南下,先在考城死磕,再南下蒙县,南下睢阳要便捷多了。
费穆不愧是名将,这一招先退后进,可谓是老谋深算!
“费将军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杨椿小心翼翼的问道,此刻他已经有些畏惧费穆这个人,有能力,有野心,最重要的是,做事情没有任何底线!
就如同会吃人又善于蛰伏的猛兽一般!
“现在就出发,而且我们要急行军。走快点,可以迷惑刘益守,让他以为元颢催促甚急。”
费穆紧紧握住拳头,有些亢奋的对杨椿说道:“杨侍中,这次,再也没有退路可言了。元颢,必死无疑,我们只能依靠自己了。等过了这个难关,才能再说以后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