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乐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七年前,梁军北伐,水淹寿阳,得手。
五年前,梁军再次北伐,水淹彭城,未得手。
四年前,梁军还是北伐,水淹穰城,未得手。
尽管水淹之法并不是每次都奏效,但它给守军带来的伤亡,每次都是毁灭性的。哪怕攻城的一方未成功,守城这边的都是死伤惨重。
如今听闻刘益守命宇文泰死死卡住作为彭城北大门的姹城,并在吕梁修建堤坝拦水,准备水淹彭城,谁会不慌啊!
潘乐连忙去找张亮,两人在彭城城头的签押房碰面的时候,张亮亦是紧皱眉头。显然,军情的紧急还是有些出人意料。
如果刘益守派兵直接把彭城围困了那还算好的,起码彭城内部上下一心准备决战就完事。可对方就是把周边东、北、西三面都困住,留出南面一条路。
很明显是想跟他们在南面决战。
而南面也只是说包围圈松一点,并非完全没有看守的,这样的布置可以说用心异常险恶除了逼迫潘乐等人出城决战,还有故意恶心他们的成分在里头。
如今周边军情陆陆续续的传回彭城,得到的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张亮也有些坐不住了。
签押房墙上挂着简易的周边地形图,潘乐看到彭城周边的地方,都被画上了圆圈。彭城在这一群圈圈里面看起来有些楚楚可怜。
“这个刘益守,还是有些能耐啊。”
潘乐看了看面色不善的张亮,陪着小心说道,只是心里却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
“潘将军说得不错,在下之前小看了刘益守。’
张亮叹了口气,他也不想承认,只是现在的局面,真的很棘手。
城内的士卒知不知道敌军在上游拦河筑坝,准备水淹彭城?就算现在不知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迟早也会知道的。
你让那些人怎么想?军心很快就会乱到不可收拾,因为谁都不想连敌人的面都碰不到就被淹死啊!
“潘将军,如今之计,只能趁着夜色出兵坨城,击败北面守军,刘益守布下的这个局就迎刃而解了。’
张亮说了一个不算是计策的“计策”,再正确不过的“废话”
击破北面之敌,对方也无法再继续筑坝,那样彭城的危机自然可以解除。剩下的,刘益守要是喜欢,那就来爬彭城的城墙吧,大家各凭本事就是了。
这个办法,跟刘益守前世那个分几步把大象装进冰箱是一个道理。步骤谁都知道,可问题是,垸城的敌军又不是瞎子聋子傻子。
你想打别人,难道别人就乖乖把头伸出来不反抗让你打么?
“张都督,在下以为若是出彭城袭击坨城,恐怕此行异常凶险。”
潘乐不动声色的说道。
其实他是想说,刘益守估计在北面筑坝,就是看他跟张亮不会出彭城,所以死死的套路他们。打埋伏的估计都在等着了。
出城袭击,顷刻就死。
不出城慢慢熬着,等梅雨季节一到,也是必死无疑,不过是苟活几天罢了。
到底要怎么选才好呢?
“潘将军,你来守彭城,我带兵袭击垞城。若是我战败被擒或者战死沙场,你就打开城门引刘益守他们入城吧。
张亮叹息一声说道。
他这么坦荡,倒是让这段时间犹豫要不要兵变的潘乐有些不好意思了,搞得自己像是小人一样。
“伯德,我观那刘益守用兵老辣,此番布置以强凌弱,毫无破绽。只怕他早就猜到我们要向北击破垞城。此行只怕是一去不回啊!’
潘乐感慨说道。他都能想到的套路,怎么能指望刘益守想不到呢?
张亮叹息道:“我又何尝不知道刘益守肯定有所准备。只是出去还有一线生机,若是困守彭城,等梅雨季节一到,那真就无药可救了。”
潘乐点点头。
张亮这个人怎么说呢,能力是不错的,人品也靠得住,就是脑子一根筋不太灵光,有些愚忠。像尔朱氏这样的,根本就不值得去效忠,潘乐就是这么认为的。
将自身前途交托到尔朱氏身上,就跟在沙滩上堆城堡一样,风浪一来,这些看起来精美的城堡就会顷刻间土崩瓦解。
“呃,不如让在下领兵吧。”
潘乐无奈说道。
张亮摇了摇头说道:“不瞒你说,要是潘将军领兵,我心里还会疑神疑鬼的,想你会不会就这么一去不回。不如我领兵出征,这样我也安心,你也放心。危难时刻,大家也不必内讧了,各听天命吧。”
潘乐的想法,张亮当然很明白。只是对方似乎也仅仅是停留在想法上面,并未诉诸行动既然那样,他也不好意思做什么过激的举动。
要是说想法有害就把人搞死,这年头看到了主公的漂亮妾室,又或者同僚的貌美夫人,有谁会一点反应都没有的?
然而你不说出来,不把恶念诉诸恶行,那大家就还是好朋友。
对于这个道理,张亮是很明白的,所以潘乐不动手,他也不会动手。如今提出来也好,免得大家互相猜忌。
“如此,张都督保重吧,唉!”
潘乐也不好说什么,话都说开了,就按张亮的办法来吧。赢了大家继续在彭城混着,输了的话自不必提,一切都等此战结束后再说吧。
垞城在彭城以北,它的北面,全都是一个又一个星罗棋布池塘沼泽。历史上巨野泽经历地形大变,形成面积广博的微山湖,垸城就成为了微山湖最南面的一座城。
当然,它现在看起来还有些荒凉,基本上是作为扼守天然水道的一个关键节点而存在。值得一提的是,北魏在此地设立了都水台,并设使者、参军、河堤谒者等职,巡查河防,缉拿走私。
因此这里的城池十分坚固,天然就是个看门的好地方。
张亮放弃这里,乃是此番布局的最大失误!然而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因为人心惶惶,连潘乐都想着投敌,你怎么能指望麾下将校没这个心思呢?
派兵驻守这里,不过是肉包打狗而已。张亮的无奈,也是客观条件造成的,并非是他连这点军事常识也没有。
垞城很小,每天的巡视走几步路就完成了,驻守在此地的宇文泰,每天都会奔波于垞城跟吕梁丘(此地为山丘地形)之间,查看筑坝的情况。
宇文泰身边帮手不少,宇文护、尉迟迥兄弟、贺兰祥等人都能出力帮忙。
这天巡视完吕梁丘回到垞城签押房,宇文泰将头盔摘下,累了一天的他,感觉到大战即将来临的沉闷气息。
大张旗鼓的在吕梁丘筑坝拦河,当真以为彭城内的守军不知道?
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吕梁离彭城太近了!目前彭城又没有被围困,人家打探这点消息还是不难的。
问题是,知道是一回事,会不会行动,是另外一回事。
宇文泰认为,只要是个正常人,就不会有袭击吕梁筑坝队伍的心思。原因很简单,在必经之路上,手握精兵的杨忠,已经埋伏好了等鱼儿上钩。
甚至彭城那边出城的队伍都无法抵达姹城!刘益守把这些都已经算计好了!
“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王者气象,舍我其谁,唉!’
宇文泰感慨叹息一声,想起刘益守当初不经意间吟诗的词句,心中隐约的那一点小火苗,似乎也被无声的掐熄了。那些不可说的想法,甚至连“既生瑜何生亮”都算不上,他根本不敢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宇文泰几乎可以肯定的是,只要刘益守还活着一天,他,或者说宇文氏,就会被压得死死的。
刘益守实在是太有“人主之相”了,几乎是包含了一切有作为主公的表征。
年纪轻轻就气度非凡,举手投足之间都让人感觉亲切热诚,胸有沟壑颇有城府不说,又不显得阴谋算计,御下有方颇有平衡之术。
不仅对政务很有理解和想象力,而且指挥打仗现在也愈发纯属老练了。
虽然宇文泰并不想承认,但是刘益守已经羽翼丰满乃是毫无疑问的现实,手下都能很好的团结在他旗下。
这妥妥是一个进取向上谋夺天下的团体。
对于宇文泰来说,现在令人欣慰的事情在于他是这个团队的一员,令人沮丧的事情却是,他只是这个团队的一员,而非领袖。
最最可悲的是,刘益守如此年轻,似乎有生之年,自己已经看不到什么希望了。
“叔父为何无故叹息?’
宇文护悄然走进签押房,有些疑惑的询问正在发呆的宇文泰。
“没事,我只是在感慨刘都督用兵老辣,这次攻克彭城应该没什么疑问了。
“我们兵力明显占优,堆人头也把彭城里那些人堆死了,这有何难的?
宇文护一脸迷惑不解,他觉得,刘益守指挥打下彭城是理所应当的好吧,输了才是稀奇。宇文泰有些失望的看了宇文护一眼,感觉自己这位侄子,缺乏作为统帅的基本才能,也就是统帅全局的大局观。
没错,这次刘益守指挥他们打彭城,确实是以多打少,甚至有点胜之不武。毕竟,在彭城上游修堤坝拦水,这种套路也确实不怎么光彩。
只是,战场上只有输和赢两种结果,并不过分关注手段如何。
当初葛荣数十万人,为何对阵尔朱荣惨败?打仗可不是人多就能赢的。
此番刘益守在几个位置安排兵马,有的是为了看门,有的是拦河筑坝耍套路,有的是为了打伏击,有的则是预备队在待命。
军队完全展开,各司其职,就像是一群配合默契的猎手就位,准备围猎掉入陷阱的猎物一般。刘益守如此优秀的大局观,宇文护竟然不以为然,足以见得自己这位侄子在这方面才能异常欠缺。
有时候,察觉到自己某方面很差并不可怕,因为这代表着自知之明。有自知之明的人,就能扬长避短,巧妙安排运筹,一样可以获得成功。
最令人害怕的是,你根本察觉不到自己某方面很差,这样就完犊子了。
“萨保(宇文护表字)啊,以后那些兵书你不用看了,多看些为政方面的书籍吧。”宇文泰笑着拍拍宇文护的肩膀,尽量说话赶客气的说。
“叔父是觉得侄儿的话有什么不妥么?”
宇文护也察觉到了宇文泰“话里有话”。
这一刻宇文泰才明白,有时候自己的感觉,无法让外人体会到。很多东西,没有办法用语言去告知对方,提醒对方。只能等宇文护有一天栽了大跟头,自己再把某些话跟对方阐明,宇文护说不定就能领悟了。
当然,只是会领悟他在这方面才能很差,并不能实质性的提高他的大局观与领兵才能
正在这时,一个传令兵急急忙忙的跑过来,将手里的竹筒递给宇文泰说道:“大都督军令,杨忠将军已经成功伏击敌军。现在敌军四散逃窜,大都督命你部放下所有军务,以十人为-队出城抓俘虏。不得放跑一人!”
这就结束了?
宇文护难以置信的看着宇文泰,等待对方的回答。
“好的,辛苦了,请回去复命,在下这就安排下去,定将敌军残部一网打尽。
宇文泰客气的说道,没有摆一点架子。他写了份回执,传令兵拿着回执拱手行礼告退等他走后,宇文护这才语文伦次询问道:“叔父,这就这就完了?’
没什么大战几百回合,没有什么你来我往,彭城的守军就像是故意出来送死一样。
宇文泰神游天外,想起小时候看到蚂蚁逃到树洞里,然后有人往树洞里灌水,那些蚂蚁最后都为什么看起来跟今天的状况有点类似?
“叔父?叔父?’
宇文护用手掌在宇文泰面前晃了晃询问道。
“没事,刚才只是罢了。’
宇文泰本来想说什么,又感觉宇文护不可能理解自己的心情,说出来徒增烦恼,不说也罢。
“叔父,我们戋们将来要不要自立门户?’
宇文护压低声音,在宇文泰耳边悄悄问道。这个问题在他心中已经压下许久,现在终于忍不住了。
想了想刘益守的本事,宇文泰苦笑摇了摇头说道:“目前来看,暂时还没有这个想法。天下英雄何其多,自立门户的话,未必会比现在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