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在乱军之中,高澄右目中冷箭,疼得昏死过去。窦泰长子窦孝敬,冒着被砍杀的风险,将高澄背起,拼死跑了两里路,又有高澄身边的亲卫一路垫后挡刀,这才逃出生天。
回到赭阳城后,窦孝敬连忙派人快马前往邓县,通知与前方梁军对峙的高岳:赭阳粮道被断,高澄右目中箭,还在诊治之中,情况很是危急。赭石城兵马不多,随时都有可能被梁军前出的精兵所破。
高岳在等知这一消息后,还未作出应对,就有从赭石城那边的快马前来,告知高岳:窦泰于乱军之中被敌将斩杀,麾下精骑也几乎全军覆没。如今赭阳城与南颍川郡之间几乎断绝联络,请高岳速速撤兵回赭石城,恢复与南颍川郡之间的联络与粮道后,再做打算。
基本上,这等于是建议退兵了。只不过提出建议的人担心被治罪,不能把那两个字说出来而已。
如今后方大乱,再加上窦泰被杀、高澄被射中一目,生死不知。高岳心知此番出征哪怕是拿下了南阳,也不可能让高欢喜悦起来。
若是大军再败,只怕高欢真要“挥泪斩马谡”,于是连忙找来厍狄干密谋。厍狄干娶了高欢的妹妹,在高欢手下的圈子里面,算是跟窦泰一类人。
如今厍狄干看到窦泰如此收场,兔死狐悲之下,与高岳一拍即合。
高岳退兵后,于谨很快就察觉到了,派兵一路掩杀。但是高岳有所防范,于谨最后只是捞了点撤退不及的溃兵,连辎重都没有缴获多少。
等高岳带兵退入赭石城,并在赭石城周边修建营垒,派人四处扫荡梁军精骑的时候,杨忠等人已经撤回襄阳。
于谨发现高岳分兵在赭石城西南十里的方城屯扎,又在周边设立哨卡营垒固守,而梁军尚未占领宛城,强攻赭石城十分不智,补给线特别长,还隐约受到宛城那边守军的威胁,因此只好在宛城西南不远的梅溪水边扎营,严密监视高岳军的动向。
……
襄阳城府衙的书房里,杨忠与斛律羡二人得胜归来,向刘益守禀告军情与战果。王伟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不敢相信对方居然敢玩得那么大。
“杨将军,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一问你。”
王伟沉声说道。
“王长史请讲。”
杨忠压住内心的兴奋,平静说道。
王伟点了点头,继续问道:“主公是让你们破袭敌方粮道,为何你们会选择与南阳本地的村民合作呢?难道不担心泄露军情?”
这年头人心隔肚皮,什么样的恶心人都是有的。王伟从来不忌讳用最险恶的思维去判断人心的向背。
“南阳今年错过春耕,普通百姓无以为继,良民变山匪。我们若是以粮为本,那些人势必会一条心跟我们合作。谁也不想饿肚子。高岳军只会抢粮,南阳很多人都巴不得他们快点死。所以在下便采取了跟本地人合作的策略,从中获取敌军动向,以快打慢。”
杨忠不卑不亢的说道,思路很有条理。
刘益守摆了摆手,示意王伟不要再问问题了。
“此战阵斩窦泰,可属实么?”刘益守好奇问道。
“确实属实,窦泰尸首已经带回。”杨忠拱手答道,他已经反复确认过了,毕竟抓到了很多俘虏,众口一词的说那是窦泰,相信这个不会出错。
刘益守微微点头,窦泰当年在尔朱荣麾下都是独树一帜的人物,跟高欢隐约平起平坐。如今阵亡于沙场,这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时代不会对任何人留情。
时代虽然需要英雄,但世上没有打不死的英雄。哪怕你是英雄,死了也就真的死了。
“呃,听你在战报里说,斛律羡射中了高澄一目,可有此事呢?”
比起窦泰,刘益守更关心沙凋王那一箭是不是真的射中了高澄。
平心而论,高澄在高欢阵营当中的影响力,那真是比窦泰大太多了,潜力也是窦泰不能比的。
“回主公,在下当时看到有个人对着他喊世子世子的,只有高欢才有世子啊,这年头谁会没事喊世子呢?我想那一定是个大人物。
本来是想瞄着头的,想一箭将其射杀。但他移动了几步又转过头来。我已经把弓弦拉老了,这一箭不射也要射,所以调整了一下位置不太确定能不能中。
没想到居然射中了他的眼睛。在下自学射箭开始,这是第一次射中眼睛!当初因为射豹子没有射中眼睛毁了豹子皮,没少挨父亲的毒打。”
斛律羡有些兴奋的说道,这一箭算是扫掉了童年的阴影。斛律金那些话,类似于“叫你射眼睛你怎么就是射不中,看我不打死你”之类的,再也不会成为他的噩梦了。
“属实么?”
刘益守看着杨忠问道。
“有多名俘虏,是高澄的亲卫,亲口证实此事。至于是不是斛律将军射中的,在下也不敢说铁板钉钉,但高澄眼睛中箭,这个确认无疑。”
当时杨忠在跟窦泰的溃兵厮杀,还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是此战获胜后清点战俘和缴获的时候,听说高澄中箭的。
“主公,应该是我射中的,我的每一支箭上面都有沙凋王三个字,以便确认战果,倒不是别的,主要是麾下部曲怕在下抢功。此番回收箭失,独独少了一支。”
斛律羡非常自信,应该是他射中的,毕竟当时听到了有人叫高澄世子,还想拉着高澄逃离战场。
“此事要查证也不难,时间问题。只是,高欢若是知道你射瞎了高澄,甚至射死了他,你父兄在高欢麾下,可就很难做人了。”
刘益守轻叹一声,看着斛律羡说道。
到时候高欢要是问斛律金:你儿子亲手射瞎了我嫡长子,你怎么个说法?
“在下逆子,因不忍父亲毒打而离家,早就不在族谱里了。我父自有应答。”
斛律羡咬着牙说道。
刘益守微微愣神,随即恍然大悟。果然老狐狸就是老狐狸,当初让斛律羡过来混日子的时候,就想好了退路。
北齐末年的时候,军中有神射,都被当做震慑敌军的王牌来用。斛律羡一箭成名,几乎可以说是踩着高澄上位。
不知道别人在斛律金面前提起这个儿子的时候,对方是会得意的说“不愧是老子生的”,还是懊悔的说“当初怎么没把他射墙上呢”。
“此番你二人为首功,到时候论功行赏,肯定少不了你们的。如今南阳大局已定,你们可以带着麾下精兵返回寿阳了。
青徐战局糜烂,魏军如今围攻彭城与下邳,防线摇摇欲坠。我欲在解决南阳这边的事情以后,带兵去青徐与魏军交战。
你们先回寿阳,适当招募一些勇壮之士,到时候听我号令行事,不必着急奔赴青徐参战。宇文泰说他那边还顶得住。”
听到这话,杨忠和斛律羡二人心中石头落地。刘益守的言外之意便是,你们这次打得好,可以适当扩编本部人马,先回去寿阳整编。
以对方一言九鼎的个性和几乎白璧无瑕的政治信誉来说,已经可以肯定,他们二人飞黄腾达没什么阻碍了。
“谢主公体恤,我等必定效死。”
杨忠和斛律羡二人一齐拜倒,激动的拱手说道。
“可以了,快带兵回寿阳,马屁就不用拍了吧。
我麾下有一个阳休之就行了,要是人人都是阳休之,那可如何是好?”
刘益守微笑的摆了摆手,二人连忙识趣告退,因为对方肯定跟王伟还有军务要商议。
“主公,宛城不下,始终是心腹大患,容易变生肘腋。”
王伟沉声说道。
“不错,宜将乘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宛城不下,始终都不算是真正的掌控南阳。赭石城与我们控制的城池距离都太远,唯有掌控宛城,以此为根基,才能出兵赭石城,然后将魏军赶到叶县以北。”
南阳的地图如今在刘益守的脑子里都快熟透了,他闭着眼睛都知道各个据点的位置在什么地方。
“崔氏兄弟,现在会就范么?”
王伟有些不敢相信。从之前这两人的做派看,可以说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不仅说话难听,而且办事也很不利索。
反正,他是不相信崔氏兄弟现在会乖乖开城投降的。
“难办的事情,也还是要办嘛,总不能说因为崔氏兄弟比较难打交道,就不跟他们打交道啊。攻城战,那是要死人的,而且要死不少人。
虽然战阵上很多人不把麾下士卒的人命当回事,但我还是希望他们的家人,不要因为某个主将的缘故枉送性命。
不怕死,跟随意送死,区别还是很大的。”
刘益守不厌其烦的对王伟解释了一番。爱惜士卒,才会三军用命。不能因为指挥官的冲动愚蠢,就不把人命当回事。
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这始终都是战争的最高要诀。
“看来,主公早就准备好怎么做咯?”
王伟饶有兴致的问道。一看刘益守的样子,就知道他早就有腹稿了。
“这个是自然,且看崔氏兄弟是如何开城投降便好。之前是时机未到,如今时机已经成熟了。”
刘益守微笑说道,并不愿意过多解释。
“真的么?”
“确实如此。”
……
南阳各地打得热火朝天,宛城内的崔氏兄弟也不好受。短时间内封城还好说,时间长了,各种问题滋生,最要紧的便是春耕。
如今已经过了谷雨,连宛城都不能出,只能时不时用吊篮放一些斥候出去查探军情,打探个大概情况。城内很多南阳地方到宛城避难的豪强和世家中人,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这些人时不时就会找崔士谦,向他们施加压力。
南阳这块地盘是不可能单独自成势力的,必须要依托一方才能存活。
要么跟河南那边联络,也就是继续做高欢的藩镇;
要么跟武关方向联络,成为关中入侵中原的桥头堡;
要么跟襄阳联络,成为南方北伐的最前线。
三者必选其一,不同只在于崔氏的自主性有多大罢了。
崔士谦不想做选择,但宛城内的很多人却认为,他必须要做一个选择,否则,宛城内活不下去的人,就会帮他做选择。
这天,崔士谦带着亲兵巡视完宛城各处,便回到府衙内休息。
屁股还没坐热,便有守城的城门官派人回报,说有“使者”前来,身份特殊。
崔士谦正在焦头烂额,因为宛城内的各种杂事而忧心,一听有使者前来,立刻便有了精神,让人把那位使者带到书房,顺便叫崔訦一起来,共同商议对策。
等人带到,崔士谦这才看傻眼,原来这次到宛城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初送到襄阳的崔瑶兰。
如今对方面色红润,气色比当初好了很多。而且看上去小腹微微隆起,似乎已经有了身孕。
“小妹今日入宛城,可是为了游说我与你二哥么?”
崔士谦、崔訦、崔瑶兰,都是同母所生,自然是有话直说,崔士谦也没想跟崔瑶兰客气。
“妹妹只是听我家阿郎的吩咐,前来给兄长送信的。妾身妇道人家,如今身怀六甲,帮夫也难,帮兄也难,夹在中间不知道如何是好。”
崔瑶兰叹息了一声,把刘益守之前教她的话一字不漏的说了出来。此番刘益守让她入宛城送信,希望她动之以情,对崔士谦打一打感情牌,不要去说那些军国大事,以免适得其反。
崔士谦看了看崔瑶兰的肚子,无奈苦笑。
女子本柔,但母为子刚。崔士谦明白,崔瑶兰肚子里没有孩子的时候,尚且会向着崔家,但她若是身怀六甲,一旦得罪了刘益守,难道崔氏养他们母子一辈子?
如今刘益守权势滔天,崔瑶兰生出儿子来,为了儿子的前途,又怎么可能向着崔氏呢?
这是很容易做的判断题。
拆开刘益守的亲笔信,一目十行的看完,崔士谦看得头晕目眩,不敢相信这些都是真的。
信上刘益守说,关中来的兵马,已经从武关退回关中,并且达奚武兵败被俘,目前正在襄阳。你若是想跟他见面,约个时间,派人出城,我让他在城外跟你见面。
然后刘益守说他麾下大将,阵斩了高欢麾下大员窦泰,横扫南阳各地,如今也就南阳北面的赭阳、叶县尚未拿下,宛城还在你崔氏手里。
并且此战高欢世子高澄,被他刘某人麾下的神射手射中眼睛,生死不知。
结局如何且不说,但不管怎么样,没有你的反叛,窦泰不会死,高澄不会瞎。这些账,高欢全部都会算在你头上。
如今关中兵马没了,高欢那边得罪死了,你在宛城,难道堵着城门一辈子不出去?
崔瑶兰过几个月就要生子,到时候你为孩子的舅舅,难道希望他看到父亲与舅舅杀得你死我活?
于情于理,你们现在都已经没了别的选择,何不主动献出宛城,做我刘某人的亲信?
到时候梁国的封赏下来,你们迁居建康周边,那里山水宜居,财帛不缺,亦是可以都城为官,没有性命之忧,岂不美哉?
而且崔氏子弟依旧有机会出将入相,派人到边镇为将,亦是顺理成章,小事一件。如今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看了半天,崔士谦这才将刘益守的亲笔信放下。他感慨的看着崔瑶兰,叹息一声说道:“生子当如刘益守,你兄长我今日真是心服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