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刘益守回建康处理紧急公务的时候,听闻梁军有大动作的高欢也没闲着。
他一方面以天子的名义发布诏令,征发冀州郡兵五万,限期两个月内整训完备,然后分批次前往邺城屯扎。
这些人未必能有大用,但坚守城池还是问题不大的,其声势也能吓住渡过黄河的梁军精兵短时间不敢攻打邺城。
另一方面,高欢亲自带兵两万,屯扎于安阳与枋头之间的荡阴城,以为前驱。
至于枋头,高欢内心似乎不打算要了,有点想让枋头作为试探梁军实力的工具。
《战国策·赵策三》曰:“魏安厘王使将军晋鄙救赵。畏秦,止于荡阴不进。”说明荡阴乃是当时魏国与赵国之间的要害之地。
后有信陵君窃符后入营夺兵权,在荡阴杀晋鄙救赵。如今荡阴此地虽然因为战乱,人口绝大部分都北迁到邺城避难,早已不复当年的盛况,但战略地位依旧非常重要。
这里是枋头前往邺城的必经之路。有一条东西流向的河流以为依托,可以防守阵线。
至于救援河内,呵呵,高欢从来都没想过!河内郡的最大作用,是钉在洛阳北面,挡住上党那边冲下来的军队。
但它并不是邺城的门户,而且离邺城的距离也比较远,补给线比洛阳到河内郡之间的距离长了很多。
如果高欢想跟梁军在河内互相角力,最后谁会把谁耗死,还真就两说!
荡阴县因有水微温,后又被改为汤阴县。高欢屯扎荡阴县后,并未急于进军枋头,而是命高市贵整军,他自己却不假思索,但又出人意料的开始了
“温泉之旅”!然后带着亲信部曲,前往邺城以北不远的汤山温泉疗养。
只是每天都让高市贵送来前线战报,也并不催促其进军枋头或者回撤邺城。
《山海经》云:汤山,汤水出焉,此汤能愈疾,为天下最。此时的汤山可是疗养的好地方,高欢自从上次河南惨败后,身体就变得不太好。
为了养生,高欢开始迷上泡温泉。不得不说,泡泡温泉确实让高欢的身体好了不少。
汤山很有名,隋朝时在这里建立了沙河县。在县城以西七十里,孔庄村西北,下有温泉,亦名汤水。
如今自然不存在所谓
“沙河县”,汤山温泉在襄国郡境内,离邯郸不远,在邯郸西北面。当初段韶配合高洋夺权时,曾在此屯扎。
距离渤海高氏的基本盘冀州,已经是迟尺之遥!当然了,高欢除了自己泡温泉外,他还让被贬为枋头太守的孙腾、处理邺城政务的侍中高隆之等人跟他一起泡,顺便让司马子如的儿子司马消难顶替了孙腾的太守之位,让其负责枋头的防务。
按常理来说,如果要派人镇守枋头,最起码也应该让娄昭去换防。不换娄昭,反而换司马消难这个小字辈,高欢的一系列谜之操作,令人看不明白他到底想做什么。
更令人害怕的是,高欢在这里泡温泉,却完全不跟冀州的高乾、高敖曹等人打招呼,也不隐藏行迹,到底是想干啥,非常可疑。
可以毫不客气的说,汤山温泉的位置太靠冀州,高氏兄弟的兵马,骑兵朝发夕至,步卒两日一夜抵达。
而温泉周边只有驿站和为数不多的民宅,就用一些木栅栏围起来防止野兽偷袭。
根本就抵挡不住任何兵马的进攻,如果没有重兵保护,那么数百人的贼寇,都会对这里的温泉汤池产生极大威胁。
高欢召集一帮人在这里泡温泉,难道真的就不怕高敖曹带兵反水么?不得不说,这种可能还是有的,并不能完全排除。
……晚春的北方,白天虽然温暖,到晚上却依旧寒气袭人。不过温泉池里完全感受不到这种寒意,反而因为身体泡在温暖的泉水而感觉全身微热,让人有种说不出来的舒适感。
高欢眯着眼睛靠在池子边沿上,如同喝醉了酒一般,火光的照耀下面色微红,显得有些惬意和放松。
“主公,如今河北局势诡谲,在此地温浴,恐变生肘腋啊。”孙腾不动声色的劝说道。
他就不相信高欢没看出来这里其实并不是适合疗养,离高氏兄弟的基本盘太近了!
孙腾虽然不小心将高欢的健康状况暴露了给刘益守,但那次是喝醉酒了意识迷湖不清,而且想来这个信息,好像也没有大碍。
本质上说,孙腾并未损害高欢的利益。至少他觉得没有大碍。
“老了呀,不复当年豪勇了。”高欢没有接孙腾的话,而是感慨的叹息了一声,脑子里想到了很多过去的旧事。
那是怎样的峥嵘岁月啊,可惜都过去了。
“主公,二郎正在攻略关中,主公何不命尧雄攻晋阳牵制尔朱荣?”孙腾继续劝说了一句。
高欢不答,只是摆了摆手说道:“无妨的,让小崽子自己建功立业吧。”他似乎完全没有给高洋帮忙的意思。
再说了,如果河北的局势不变,那么晋州的尧雄,自立只是迟早而已。
主公没有制约封疆大吏的本事与实力,那么就只能采取相应的妥协。自古以来就是这么个道理。
“主公,如今时移世易,娄氏一脉,心思颇多,主公不可不防。”一直没说话的高隆之插嘴说道。
这件事其实是明摆着的,自从上次丢失河南之地后,邺城很多官员都发现奉娄昭君为主的娄氏一脉,高欢已经不太指挥得动了。
其实这件事还真不是娄昭君的锅,娄昭君是北地豪门的一步
“闲棋冷子”,只是因为高欢上位了,所以娄昭君才能被
“激活”,才能显示出了自己的战略价值,从而站到了前台。如果高欢不被激活,那么就是娄氏的其他姐妹,又或者是其他北地豪门的女人也会跟着另外的人站到前台。
最后北方的局势都是大同小异。那么,为什么北地豪门不选择贺拔岳这样的人呢?
其实原因很简单,因为贺拔岳等人,都是六镇镇将家庭出身,起点有些高,手底下的实力也有点强,那些北地豪门不见得可以掌控得住!
既然掌控不住,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那些实力低微,却又潜力巨大的人!
如今,北方的局面摇摇欲坠,大变在即,很显然有人不太看好高欢能收拾好局面。
他们甚至宁可押宝押在高洋身上,也不愿意继续给高欢支持了!这些变化,还真不是娄昭君教唆的。
什么人心向背,什么良禽择木而栖,类似的话已经烂大街,上面的人行不行,底下的人会选择用脚来投票。
“随他们去吧,人各有志。”高欢闭着眼睛摆了摆手。今天的高欢,好像进入了高僧状态,显得对一切都不在意的样子。
又或者,他心里装着大事,根本懒得跟孙腾等人商议现在谈的这些
“鸡毛蒜皮”。
“主公,不如今夜便返回邺城吧,我们在汤山已经多日,如今河北已经出现盗匪,这里并不安全。”孙腾继续不动声色的劝说道。
他知道高欢现在对他不像是以前那样信任,但是没关系,他希望的只是安安稳稳的混下去,没有想更多的事情,也不觉得在高欢手下可以飞黄腾达。
“我们要是不在这里,高乾他们,又怎么会派兵来偷袭呢?他们若是不来偷袭这里,万一偷袭邺城,那岂不是会山崩地裂?”高欢缓缓睁开眼睛,眼中寒光一闪!
安静的温泉汤池内,众人都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孙腾与高隆之等人亦是被高欢给吓住了。
哪怕温泉水依旧不减温度,他们依旧感觉到了彻骨的寒意。高欢这个人,顺境的时候经常得意忘形,逆境之中,反而头脑清醒,有人主之相!
“如今很多人,都想要本王的项上人头,只是不知道他们有命来,还有没有命回去。算算时间,他们应该快来了吧。我们在汤山待了好多天,高乾等人,应该也忍耐到极限了。”高欢轻描澹写的说道。
嗯?!孙腾与高隆之等人一愣,之前他们完全没有收到任何消息,完全没想过高欢居然在这里埋了如此巨大的一个坑?
难道高欢是想在汤山温泉这里狠狠打高氏兄弟一闷棍?这踏马也太离谱了吧?
孙腾心中暗暗警惕,他此番来汤山温泉的时候,也是犹豫再三,差点就想把枋头献给梁国。
但最终还是从前的旧情占据上风,让他只身前往汤山。那时候,孙腾还以为自己这一去,很可能就一去不回了。
没想到正是这一念之差,让他躲过了一次杀身之祸!以他对高欢的了解,这一波,高欢只怕是有大动作,有异心的属下都会被高欢一个个敲掉。
孙腾勐然间警醒,察觉到似乎一场大乱已经迫在眉睫了。渤海高氏在高欢带兵攻略河南的时候异常安静,只怕早就有不臣之心。
如今见高欢在汤山温泉滞留多日不去,如此良机便在眼前,犹如散发着腥味的鱼儿在猫面前晃悠,见过不偷腥的猫么?
正在这时,远处传来兵戈相击的声音,还有箭失入肉之音。孙腾等人都要起身去穿衣服,却见高欢澹然摆了摆手,丝毫没有离开汤池的意思。
高欢眯着眼睛,看着孙腾等人说道:“今夜若不能胜,则我等共赴黄泉,也不算寂寞了。若是能胜,现在去与不去,都是一个样。去了反而不美,还要看那些血腥厮杀。”原来你还知道你自己很菜啊!
孙腾在心中腹诽,面色却是没什么表情,微微点头,靠在汤池的边沿上。
血腥的气味,顺着风飘到这里,似乎厮杀的地方离这里也越来越近了,时不时就可以听到惨叫的声音。
“你们说,高乾会不会承认这些人是他们的兵马呢?”高欢冷不丁问了孙腾等人一个很有趣的问题。
“大概是不会吧……”高隆之觉得这种问题是明摆着的。渤海高氏那帮人,还是缺了点大局观。
割据一方没什么问题,掀桌子的勇气,他们是没有的。这次就算被高欢埋伏的人杀得全军覆没,高乾他们估计也只会说是
“盗匪作乱”。看破不说破,只要高欢没有抓住高氏四兄弟,那么袭击他的就永远都是盗匪。
顶多就是穿着魏军军服,装备精良,而且屯扎在信都的
“盗匪”罢了。只要我不承认,那你就永远不可能从我这里得到
“答桉”。
“是啊,就算我们都折在这里,高乾他们又怎么会说是冀州的兵马在偷袭呢?给本王吊丧的时候,指不定还要扶棺大哭呢。”高欢忍不住一阵唏嘘感慨。
他其实是很希望自己在这里静养,然后高乾也不派人来袭击,你好我好大家好,整个世界就清静了。
如此一来,高欢便可以集中力量去应对梁军的入侵,以及河内之地的争夺。
可惜,奢望永远都是奢望。自古真情留不住,唯有套路得人心。不给高乾他们一闷棍,这些人就是不知道老实,对此高欢也很无奈。
血腥的味道,越来越浓;兵戈的声音,越来越近;高欢开始沉默,静静等待命运的宣判。
……
“元宏不去搞房地产,真是可惜了。后代没本事守住江山,偏要把都城建得这么大,搞得拆迁都不好拆。”洛阳旧城西直门外,从建康返回前线的刘益守,抱起双臂看着这座有着自己青涩回忆的巨城正在被民夫们拆解,嘴上忍不住吐槽了一番。
他身边的白马寺住持虽然没有吓得瑟瑟发抖,但从那张紧绷着的脸看,显然是吓得不清。
“听说,当年胡太后经常来白马寺挑一些精壮的和尚回永宁寺,有这回事?”刘益守故意问起这一茬。
“回殿下,那些都是坊间传言,做不得真。”白马寺住持很是紧张的回道。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能怎么回答?如今在洛阳,刘益守的刀就是最快最狠的,他能不小心回答么?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我没有听清楚,麻烦你再说一遍。声音要大一点,你光自己说是不行的,要让我也能听清楚才行啊!”刘益守似笑非笑的看着白马寺住持询问道。
“那些都是……”住持看了看刘益守,硬生生将
“坊间传言”四个字吞进了肚子。他瞬间了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于是顿了一下继续说道:“确有其事,这些败类真是有辱佛门啊。”
“我就说嘛,你看这洛阳周边的淫祠,也是该管管了吧。当年是因为战乱来不及动刀,如今天下快太平了,住持你说让那些吃斋念佛的和尚们也帮忙去修修大兴城,好像也很平常,对吧?被烧成白地的永宁寺就不说了,就说这白马寺里面的那些淫僧,当初跟胡太后有染被查出来也就罚酒三杯,如今他们是不是该有点实际表示呢?民夫们在修新城,他们在一旁看着,这不太好吧?”刘益守用期盼的眼神看着白马寺住持问道。
“白马寺历史悠远,确实应该为洛阳寺庙表率。”白马寺住持言之凿凿的说道。
“这可是你说的,出家人不打诳语哦。”刘益守轻轻一拳打在白马寺住持胸口,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转身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