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都，子时，“新许城皇庭名苑”的第九十九层，刘协正在等待他的客人。

    看楼盘的名字，就已经可以知道，皇庭名苑也是委鬼地产公司的杰作。从名苑的正门进入，必须要经过悬浮安保球的扫描认证。安保球是一个球型的浮动摄像头，可以在0.0002时辰之内捕捉到来访者或者入侵者的方位，并且在0.0001时辰内赶到，然后迅速进行身份扫描。整个过程，不会超过0.0006时辰。

    也就是5秒钟。

    通过认证后，系统马上会把悬浮包厢传送到大门。透明的包厢看起来像是玻璃制的，但其实是瞬时感光器材，这种器材本身并不透光，但两面都能接收和记录光信息，瞬时在另一面同步展示对面的风景。而且这种功能是可控的，只要使用者愿意，他可以选择只从里面看外面，或者只从外面看里面，又或者是里面外面都通透，像透明玻璃一样。包厢里面，是萝码匠人手工制作的真皮软座，发廊西裁缝的天鹅绒毯子，脚下还有据说是某位皇叔亲自手造的草鞋，供客人更换，以免待会弄脏屋子。

    访客在浮游包厢内坐稳，包厢就会开始高速地飞翔。但不管包厢飞得多快，包厢内的稳定系统和感光材料都可以根据人体的适应程度自动调节，让乘客不至于“晕箱”。而且，包厢里还有茶，乘客只需要选好，包厢内的自动茶具就会开始工作，给乘客提供好茶。不过，一般人都不会喝就是了。从名苑正门到核心内廷的“龙宫”楼第九十九层虽然还有差不多四五里地的距离，但包厢速度很快，喝一杯茶的时间，是没有的。

    但他可以看风景。在这段路程中，乘客可以看见从蜀地送来的熊猫，从江东送来的大象，甚至还有从远洋运回来的长颈麒麟。没有乘客能不为这段短暂而又奇异的旅程惊讶。但今天的这位客人确实是冷静异常。这说明，他已经是熟客了。

    刘协坐在九十九层的大厅，厅里是灯壁辉煌，一片光明；而落地大玻璃外，则是一眼也望不尽的黑暗，延伸到很远，很远。只有一点光亮，正在向这个方向靠近，刘协知道，他已经来了。

    “陛下，深夜召唤微臣，不知何事？”包厢中的客人在稳稳地落地后，迫不及待地向刘协作揖。这个年代里，即便是平民也不再需要向皇帝行任何跪拜之礼。但出于尊重，一般人还是会鞠个躬，或做点其他比较不那么过时的敬礼动作，表达自己的敬意。

    “俗套的东西就免了，没有人知道您来吧？来这边，到房间里，文若。”

    没错，来访的客人，就是文若。他既是大汉帝国的尚书令，同时也是委鬼地产公司人文关怀部的部长。但在外边，普通人向其他人介绍文若的时候，一般都会把这两个职位的顺序反过来，先说他是委鬼公司的人，再提及他也是朝廷命官。

    “放心，微臣是公司最后一个走的。”

    “那就好，这边有些新的消息需要给你过目，快来。”刘协拉着文若的手，把他拽进一个偏厅。

    这是个私人影院间，刘协拍拍手，几个悬浮的小球就飘到正中间的空位处，似乎依照着某种规则，排列成奇怪的阵列，发光。然后，空位就凭空出现了一个女郎。

    “感谢您选择委鬼集团的产品，很高兴为您服务。接下来请收看您点播的电影《战官渡》……”

    刘协把食指放在嘴唇中间，示意文若不要那么大声。文若点头，凑近了刘协，两人俯身，桌上是一张又一张，写满密密麻麻的文字的纸张，写，手写的。

    文字的内容，是一篇又一篇新闻——也可能是流言，总之都是一些描述朝廷和委鬼集团之间关系的文章。

    “没有委鬼集团，就没有新大汉。在委鬼集团的建设下，大汉帝国已经走出‘黄巾股灾’的阴霾，不管是兖州、青州、徐州，还是最近的冀州，都被委鬼集团重新收拾得美轮美奂。我们应该感谢委鬼集团，感谢首脑孟德先生，给我们大汉带来崭新的幸福生活！”

    刘协找来一张废纸，提起笔，在纸上疾书起来。

    “以工代赈是朕提出并且细化的振兴方案！”

    文若叹气，并没有回答，只是翻开下一份文件，用手势向刘协请求继续阅读，刘协点点头，同意了。

    “天子刘协难道不还是靠我们孟爸爸养着？他在许都的豪宅还是委鬼给盖的，一文钱都没收呢，他神气个什么啊？要不是孟爸爸，他在洛阳的宅子被董卓烧了以后，连个家都没有，还不是要去睡天桥底！”

    这段文字看起来像是在某种匿名社区里的留言，文若不自觉地把两脚收紧，屁股在凳子上挪来腾去，身上像有一百只蚂蚁在上下爬动，浑身难受。

    还有这个。

    “我已经等不及了，请快点让委鬼集团来我的城市重建吧，我也好想过上那种生活啊！干净的街道，供应链全自动，AI到家的生活，那才是科技改善生活的样子，那才是人应该过的日子，求求你了孟爸爸，快来我们荆州城吧！”

    看到这里，刘协额头上的青筋已经相当显眼了。文若非常惊慌，连忙拿了笔，草草地在纸上写着。

    “这些渔轮真不是从微臣这里发出去的。”

    “我知道，我不是不信你，我只是让你知道有这么些事儿。”刘协望着房间中央，两台发石车正无穷无尽地将原本铺在地上的石块、泥沙、水泥吸进肚子里，另一边就不停地将混凝土吐出来，直接从空间传送门穿过，在另一个传送门里出来，倒在建筑基地里。这部叫做《战官渡》的电影，全片讲的都是委鬼集团的强大实力，如何在1天之内就把一栋摩天大楼竖起来，创下盖世的战绩。

    “你再看看这个。”

    文若接过刘协给的两份文件，明明整个名苑的房子都有自动恒温系统，但他的手掌心依然在冒着冷汗。

    第一份，是《大汉帝国人口普查报告》。这一点他早就知道了，和鼎盛时期比起来，现在的大汉足足少了三千万人。更糟糕的是，今年的出生指数是有史以来最低的。明明没有战乱，也没有粮食危机，按理说这应该是个繁荣富足，人口数量不断增高的美好时代。

    但现在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刘协给的第二份文件，《“琅琊新城”居民现状报告》，就连文若也没有看过。琅琊新城是委鬼集团负责兴建的项目，按理说，这样的文件肯定要由文若审核的。为了解除心中的疑虑，文若迫不及待地翻开报告，一查究竟。

    “205年，随着最后一名业主因无法承受无止境的孤独感，被迫选择搬离，琅琊新城已经没有任何住户。小区的各项设施依旧在智能终端的指挥下维持运作，但由于没有人，所以，本年度的居民报告到此结束。报告完毕。”

    “琅琊城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一个都没有？这是真的吗？这份报告是哪里得来的？”

    “是破产后的徐州刺史恭祖撰写的。”

    “他没死？”

    “只是破产而已，没死。但是，对于现在的徐州人来说，没有钱的人，就和死人一样没区别。”

    “铜雀台将会成为未来北方最宜居的新别苑，以新邺城为中心，大汉帝国的北境将会迅速发展。届时，邺城不仅是帝国的北部中心，更是大汉对外的窗口，连接匈奴的新桥梁。无数的商机，就在新邺城。无限的机会，就在新邺城。而这一切，都开始于这一场官渡之战。可以说，委鬼集团在官渡击败了冀州集团，就是这一切光明未来的起步点！”

    电影已经放完了，房间里只剩两人面面相觑。刘协把所有文件都收拾好，开门，抱了出去，转身上楼梯，走到楼上的露天区，沿着一条林荫小径往外走，路的尽头处，放着许多烟花爆竹。刘协把文件一页一页地撕下来，点着，然后用这些火光把一根又一根的烟花点燃。

    “只有在这里烧，才不会触发消防警报。还好朕聪明，用这个方法要到一个能点火的地方。”

    文若紧紧地跟上来，烟火在夜空中璀璨，瞬间就结束了。但不远处其他楼的自动感应系统也跟随着放出一连串的烟火，漆黑之中，像一条金色的火龙，从皇庭名苑一直延伸到委鬼集团总部大楼。

    “不怕，今天是朕的生日，他们不会怀疑的。在这里可以说话，今天风大，我还在收音器的周围烧了篝火，他们只会听到呼呼啦啦、哔哔啵啵的杂音。”

    “陛下，方才那些匿名区的言论，还有琅琊城的报告，微臣真的从未过目。”

    “行了行了，还要朕说多少次，不是要怪责你。”刘协在石板长凳上坐下来，仰望夜空，北斗星和高祖刘邦创天下那天一样，别无二致，依旧为人类指示着方向。

    只是现在的人，只懂低头在机器上寻找导航的路，而不会抬头看那颗明亮的星了。

    “本朝承平数百年，未曾发生过任何战争。最近五十年，没有特大的天灾，粮食收成富足。而且，自从第一台蒸汽机碾碎了旧时代的铁锹铁犁，我大汉子民照理说是不需要再为三餐一宿发愁才对。但为什么，沦落到现在这样的田地？”

    刘协拍了拍旁边长椅的空位，示意文若坐下。

    “到今时今日，我大汉的子民，劳劳碌碌一整天，求的，依然还只是三餐和一宿。文若，你知道吗，那群人又开始行动了。”

    “这次又怎么了？”

    “你应该听说过的，他们要让国子监的专家提议，取消朝廷的最低救济金。”

    “那只是每月540文而已！”

    “是，顶多只够一个人一天三餐，每餐都只吃两个肉包一个茶叶蛋一杯豆浆。他们说，就是这两个肉包一个茶叶蛋一杯豆浆把人都养懒了，是大锅饭，要取消。”

    “陛下，你是怎么对现在的物价了解得如此清楚的？”

    “每一个真实地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都会清楚。只有那些不可一世，以为一切财富都是他自己创造出来的蠢货，才会说自己对钱没有兴趣。有一个月，我只给了管家540文，让他在那个月里，给朕安排的伙食费用不能超过这个数。结果那个月，朕足足吃了180个肉包子。起初那一个礼拜，还能接受。到第二个礼拜，闻到包子的味道就想吐。到最后，又习惯了，麻木了。”

    “他们也一定麻木了吧。”

    “所以文若啊，你一定要帮帮朕，帮帮百姓。委鬼下一个目标是哪里？”

    “北方的城市已经基本饱和了，接下来，要么就是向村镇伸展，又或者向南方扩张吧。”

    “绝对不能让他独占全国，更不能让他渗透到农村！”刘协站起身，猛地连跺了三下脚。“要是让他得逞，大汉子民就惨了！”

    “微臣必定倾尽全力，劝孟德迷途知返。”

    刘协没有回答，几台悬浮安保已经在往这个方向飘。“今天辛苦你了，夜了，先回去休息吧，少点加班，不要累坏身体。”

    “是。”

    文若捂着脸，低着头，尽量快地从林荫道钻回屋子，再次乘上包厢，从原路返回。文若离开后，刘协仍坐在石凳上。悬浮安保没能扫描到异样，又飞走了。

    “文若啊，那头野兽恐怕已经不是你能劝回来的。”

    刘协的声音很小，在风中应该不会有人听见。

    附：孔明这几天在电视上看到的新闻数则。

    （1）百年历史《大冀报》今晨宣布结业，部分员工将面临永久失业

    据报，拥有将近百年历史的传统媒体《大冀报》于今晨宣布结业。董事长子远在记者会中表示，传统媒体行业已经无可避免地走进末路，此前公司经营一直困难，现在的结业决定并不是贸然决定，更加与《大冀报》此前错误报道委鬼集团大公子子桓的监管不力和酒后骑马丑闻无关。子远说，这次报道是一次严重的失误，《大冀报》没有好好地审核每一条新闻的真伪，作为董事长，他难辞其咎，并为此真诚地向委鬼集团和子桓公子道歉。

    关于《大冀报》结业后的安排，委鬼集团的人文关怀部已经明确表示，会尽最大可能录用在原《大冀报》工作的优秀员工。但据消息人士透露，传统媒体《大冀报》有不少经验老到但年纪较大的主编，恐怕未能满足委鬼集团对人才年龄的限制要求。而负责子桓公子丑闻的主编更是已经被委鬼集团提前剔除出考察名单。这些老行尊将很难再找到新工作。

    （2）子桓：我们家几辈人的积累，凭什么让你们一朝努力就超越？

    摆脱了各种丑闻后的子桓，在离开虎贲营的当天晚上就召见了记者，向外界表示他将坚决对污蔑他的人追究法律责任。子桓说，生为委鬼集团的大公子，并不是他的错。但社会上对他扣了太多不友善的帽子，说他是没用的二世祖。对此，他坚决不认同。投胎本身就是一门高深的艺术，生为孟德先生的儿子，他已经胜过99%的人。采访的最后，子桓还真诚奉劝世人，不要妄图依靠一个人的努力就能逆袭登天，委鬼集团从他的曾曾曾祖父创立，经历了几代人的积累，才发展到今天这样的地步。如果普通百姓只靠自己一代人的所谓努力就超越了他子桓今时今日的高度，那才是不合理的，那样的社会绝对是有问题的。

    （3）冀州多条主要干道出现车龙，刺史府建议回乡人士错峰出行

    近日，冀州骑兵校尉反映，连接邺城的各条主干道都出现了很长的车龙，大量人员从邺城出发，返回各乡镇，下面是本台记者在现场的采访。

    记者：大爷，你们这是要去哪啊？

    受访者A：回老家去。

    记者：为什么要回去啊？新邺城的工程现在不是都完成了吗，住得应该挺舒服的啊？

    受访者A：妹得了，妹得地方呆了，只能回老家去。

    记者：哦好的谢谢大爷。

    记者：大哥，你们这是要去旅游吗？

    受访者B：驴什么游啊，回老家去！律！蠢驴子，律！律！停！停！哎！

    （受访者猛踩了许多次刹车，但阻挡毛驴前进的挡板还是没有及时拉下来，驴车撞到前面的车子。）

    受访者B：抱歉，追尾了啊，不跟你聊。

    “你有没有搞错啊瞎了么刹车也不踩——我刹车坏了有的什么办法……”

    记者：大姐，您跟孩子一起回家过寒假吗？

    受访者C：不只是寒假，回去之后就再不会邺城了。

    记者：好的谢谢啊大姐。

    记者：我们看到，道路出现拥挤，是由于部分驴车的刹车系统有问题，导致道路频繁出现事故。冀州骑兵校尉向我们表示，他们将会尽全力排查一切造成拥堵的原因，并向所有邺城居民保证，拥挤的车流都集中在离开邺城的车道上，绝不会影响居民生活物资向邺城的运输。请邺城居民不必惊慌抢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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