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十三吧。

    这里已经失去了她巅峰时的模样，为了省电费，水先生只开了一盏吧台顶上的吊灯，灯光洒了一桌，点亮了店里仅有的两个人的秃脑袋。

    水先生一脸的黑，要是放以前，这样的客人他真的不想招待。但是现在，以前的熟客们都被清洁球丢到垃圾站去了，他如果不服侍这个客人，就只能拉闸关门。

    “我说客人，你要是还像之前那样，只要空杯子，我可要收钱了啊。”

    那个客人，就是他跟孔明说过的新客人。他每次来店里，连自来水都没要过，只拿一个空杯，兀地坐在那里，时不时就举起空杯子，用嘴唇抿着杯口，仰头，又放下，饮了个空气，饮了个寂寞。

    水先生快要被这个客人折磨疯了，再这样下去，他宁愿关了店门，还能省点电费。

    客人也知道自己再这么一毛不拔的话，就要被扫出门了，只好试着点一杯。他左右探勘，却没在桌上找到任何类似菜单一样的东西。

    “我们这里没有菜单，你想要什么，直接说就好了。”今晚总算有机会开斋了，水先生斗志昂扬起来，把空玻璃杯擦拭得比他的秃顶还光亮。

    “要什么都有？”

    “我们十三吧在荆州城是出了名的有求必应。”

    “那……”客人有点腼腆，仿佛他从来没在这里白嫖过好多天的空杯子，竟有点脸红了。“给我一杯时间吧。”

    “时间？”

    “对，时间。我想要时间。”

    “你要多少。”

    客人突然语塞，挠挠头，像是对水先生带来困扰感到很抱歉的样子。

    “不好意思，我还真的没算过，你等一下。”

    客人用手指在吧台上横横竖竖地画着，嘴边呢喃地说着谁都能听得懂的数字。“现在的一套怎么说也要八百万两了，我一个月能赚五千两，也就是说要赚够一套房子的话，134年！老板，给我134年吧。”

    水先生终究没忍住，扑哧地把憋在肚子里的笑喷了出来，连带口水一起，沾污了干净的吧台。

    “抱歉。我不是取笑你，我只是高兴，高兴你没有跟我要五百年。”

    “那不至于，那不至于……我都是按照最正常的情况来算的。”

    “但现实哪有正常的呀。你以为五百年是我随口说说的吗？”水先生的手像机器臂一样，用画彩虹的轨迹，在吧台上使劲地擦拭，一下子就把刚刚的口水擦干净了。

    “以前真有人跟我要过五百年。”

    这回可是轮到客人笑了，摇摇头。“五百年，过分了，够用就行。”

    “当你跨过了某些界限之后，就会发现连五百年都不够，你只想再活五千年，五万年，直到永远。”

    “不了，你现在还是先给我134年就够了。”

    “了解。”

    水先生的手法依旧是那么的娴熟，赤橙黄绿青蓝紫的液体，在不同的容器里倒腾过来，又倒腾过去，虽然灯光昏暗，但客人还是看见了水老板手中有一道彩虹。

    “你们这里一直这么少人的吗？”

    “当然不是，这里以前可是不夜城，荆州城的深夜庇护所。但委鬼来了之后，我的客人们都被清洁球拉到垃圾站去了。”

    “他们本来就该呆在那里。”

    “我现在不反驳你，只是因为你是我现在唯一的客人。假如他们哪怕有一个人能过来，我绝对要把你撵出去。”

    客人听见水先生的叱责，却没有一点悔改之意。

    “难道不是么，个个都是有手有脚的人，一个个的都不去工作，不去上班，不去奋斗。呆在家里，在酒吧里荒唐胡闹，醉生梦死。如果每个人都像他们那样，委鬼的机器很快就会取代我们人类了！”

    “你懂个屁！”

    水先生虽然从来没说过什么好听的话，但十三吧开业三十年以来，他从来没像今天这样，直接对着客人大发雷霆。

    “你懂个屁的奋斗！在你们这些人的嘴里，只有有钱人才是成功，只有有钱人才在奋斗，只有爬上那个破金字塔的尖尖上的少数人才能算得上奋斗。哦不对，抱歉我说错了，那上面的很多人都是一出生就在那的，对不起我侮辱了你们的家门。像我们，像我那些客人，不管他们在底层用了多大的力气，把金字塔的砖一块一块地搬过来给你们踮脚，不管他们为了交上一个月的房租跑了多少个工地，不管他们为了还房贷加了多少班，只要他们没钱，都不叫奋斗，对吗？”

    客人没有反驳，低着头，就好像他引出这个话题就是特地想要听这些话似的，如一个私塾学生一般认真，一直听水先生的数落。

    “先生教训的是，但是，现在的实情就是如此。荆州城——甚至可以说整个大汉帝国，你和我，还有你那些被拉到垃圾站的酒客们，正在面临着亡国灭种的危机。这是已经迫在眉睫的事实，就算你否认，也无法改变。”

    “亡国亡国，匈奴人把高皇帝包了饺子没亡，七国造反也没亡，王莽窜乱都没亡，我们大汉哪回亡过？大汉不会灭亡的！”

    “我们所面临的危险，并不在外面。”

    “那也只是金字塔尖们的危险，被压在最底下的大石板们，稳如泰山。”

    话说到这种程度上，就很难接下去了。水先生手里的杯，已经装满了一杯黑色。客人不可思议地盯着这杯东西，水先生不容置疑地将它推到客人面前，示意他喝下去。

    伴随着“咕咕咕”的声响，黑色包裹住客人的舌头，顺着喉咙流进肚子。他分明地尝出来了，这杯东西里到底饱含了多少原料。

    “盐，醋，糖，苦瓜，辣椒，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让这些东西全都出现在一个杯子里，酸甜苦辣咸每种味道浓得像要割断我的舌头一样！”

    “这有多难的，我们每天的生活就是这样的。”

    水先生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平静，擦拭着他那些永远都擦不完的玻璃杯。

    客人好不容易才把嘴巴里的黑色液体吐干净，再看一眼吧台，差点要晕过去。刚刚那种恶心的感觉，浓稠而强烈，像一桶沥青倒进了他的嘴巴，更像整个宇宙塞进了他的胃。那一刻，他以为自己将要死去，短短的一瞬间，就好像跨过了一个世纪。但是，等他醒过来才发现，那杯黑色的液体，只不过被喝了一小半。

    “要真把你这杯东西喝完，得喝到天崩地裂地球毁灭吧！”

    “苦难会令人对时间的触感变得迟钝。”

    “什么意思？”

    “日子越苦越难受，就过得越慢呗。”

    “所以你就给我一杯这样的东西？全世界都找不出比这更难吃的玩意儿，让我在这里痛苦加倍，我还得给你钱？”

    “我这一杯小玩意儿算得了什么。和你们委鬼集团在琅琊新城干的事相比，我的饮品绝对是清新的清泉了好么。”

    “想不到荆州城居然还有这种地方。”客人意想不到地变得舒畅起来，十三吧的“有求必应”，好像又要达成了。

    “我也想不到委鬼的人会去羊苑那里，还跑来我这个小酒吧，你是什么人，你们委鬼到底又在搞什么？”

    “哦？你知道我在羊苑？”客人对这一点似乎有点吃惊。

    “我在那里也认识人。”

    “我还以为你的眼线现在全都被抓到垃圾站里去了。”客人没想到，羊苑里居然也有员工会来这个残破的酒吧。

    “我的酒客可不止他们，说到底，你还是太低估我们了。委鬼集团的人，是不是都像你一样，从来不把人当人看？”水先生的话虽然平静得像水，但客人已经感觉得到怒涛正准备翻涌。

    “总之，新的时代已经来了。我看你是个聪明人，劝你一句，趁现在还有机会，赶紧逃吧，以后也不要回荆州城了——对了，还有你那个在羊苑的眼线，如果他就是那天和我聊过天的年轻人的话，带上他，一起逃吧。你们不该白白在这里牺牲。”

    “够了够了，我今天真的忍够你了！”

    水先生把手里的杯子重重地砸在吧台上，杯底出现了裂痕。

    “一整晚的说的都是些什么胡话。这里是我的家，我不会跑。你们委鬼就算把吃人的机器怪兽开过来，那就原地把我吃掉得了。”

    “不，他们现在不会这样做的，现在很先进的，不会一口就吃完。”

    客人的话刚说完，酒吧的气氛突然变得紧张起来。

    “不是，我刚刚说什么吃掉我事开玩笑的，但你为什么这样回答我？你的意思是，委鬼真的要开机器怪兽来吃人？”

    “对他们来说，人已经没什么肉了。所以现在他们在探索把人养成更有价值的生物——或者说不是生物，总之是什么更有价值的食物吧，然后再吃。最理想的情况呢，就是把人改造成既不吃草又跑得快，又或者是不吃米不吃面也能长肉的样子……”

    “这怎么可能！”

    “一切皆有可能。”

    在说着刚刚这些对话的时候，客人居然已经把那杯黑色的东西，一口气不带喘地，一滴不剩地喝光了。在水先生的漫长职业生涯中，今天终于遭遇了最强劲的敌人。水先生甚至不知道到底是自己失了水准，还是那个客人刚刚把舌头给弄坏了。他就像突然关掉了五官的感觉，若无其事地将那杯无论是看起来、闻起来、尝起来、甚至是听起来都恶心得要命的臭水沟里捞出来一样的液体给喝光了！

    “你觉得普通人能喝完这杯东西吗？在我之前，你的酒吧能有人像我这样吗？”

    水先生栋在原地，像一根杉。

    “我可不想荆州城，乃至于整个大汉帝国的人都变成像我这样的怪物。我不想那样。所以，你们还是跑吧。”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到底是谁？”

    “我已经不再是我啦，把我以前的名字告诉你并没有意义。总之，听我的说，带上你那个在羊苑的朋友，悄悄地逃离荆州城。”

    “不对，你这样不对，你有毛病。”水先生恢复了理智，把刚刚的玻璃碎渣收拾干净，吧台又恢复洁净。

    “你如果真的那么清高，完全可以现在就去告诉全荆州城的市民，甚至可以站出来反对他们，你为什么不这么做？”

    “现在还不是时候。”

    “那你又叫我先走？”

    “我的计划不是万无一失的，牺牲在所难免。但让少数人先偷偷溜走，并不会有太大影响。”

    “自以为是。”

    “你要是不信，大可以现在就去把我刚刚的话说出去，看看有多少人会相信你。”

    十三吧的气氛再次跌入冰点，客人掏出一锭银子，放在吧台上。你很难想象一个天天在羊苑加班的“羊”，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这次就先这样吧。该说的我已经说了，走不走，随便你。”客人走到门边，伸手准备去拉开店门。

    “文若！”

    水先生的一声惊呼，让客人停下脚步。

    “大汉尚书令文若先生，如果真的是你的话，我希望你听我一劝。”

    “你说。”

    “逃避是没有用的。”

    “知道了。”

    客人没有回头，推开门，沉重地踏步出去，走了。

    附：孔明这几天在电视上看到的新闻数则。

    （1）刘景升于新邺城铜雀台的新居中接受采访，释除失踪疑虑

    近日，荆州地产事业公司荣誉首脑刘景升先生在新邺城铜雀台的新居中接受了传媒的采访，让外界对他失踪甚至死亡的忧虑彻底消除。在铜雀台的顶层大复式的新家里，刘景升在琉璃会客厅招待了一行记者，蔡夫人也一同陪行。刘景升表示，他们夫妇二人已经正式从荆州城搬迁到这里，之前没有向媒体交待，只是由于他从现在开始不再直接干涉公司事务，自然想安心休息，不愿意与外接触过。同时也担心外界过度炒作，怕会引起荆州城百姓的不安。

    但是，连日来坊间有不少关于刘景升和荆州城去向的猜测，甚至是谣言。刘景升深感自己有必要站出来澄清一些事。所以，他重逢了阔别多日的摄像头和镁光灯，向全国人民宣告自己的平安。并且特地深情地祝福荆州城所有市民：虽然他已卸任荆州刺史一职，但他的心永远和荆州市民站在一起。未来的路很长，也很艰辛，希望荆州城市民在将来不管遇到怎样的困难，都不要放弃生活，不要放弃人性的光芒。

    （2）关于让《非刘不得传姓》法案以更符合现实情况的方法继续实施的建议

    日前，由天子刘协先生提倡的关于《非刘不得传姓》法案的讲座，虽然最终因没有合适场地而宣告流产。但引起的社会讨论却延续至今。社会学专家提议，鉴于当前社会存在少数人通过其他形式进行财富积累而形成垄断，朝廷应该放宽《非刘不得传姓》的限制，让更多人可以通过家族作为纽带，抗衡这些垄断的巨贾富商。专家称，自己已经将提议上呈国子监，不久后将可以提呈到尚书台审议。

    （3）虎贲军通缉令

    嫌疑人公台，多年前在三姓重工任职期间，曾涉嫌协助犯罪主脑奉先，利用人脑开发人工智能系统，现在逃。近日，有目击证人在荆州城地区发现疑似公台的踪迹，虎贲军决定向全国公开通缉。任何人只要提供关于公台的任何信息，一经证实，均可获得奖励。望广大市民积极踊跃，为虎贲军提供任何有价值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