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羊苑依旧如此完美。

    经过委鬼集团的一番改造后，原本就硕大无比、明亮洁净的羊苑，变得更不可高攀了。明明是隆冬天，羊苑外的路边，百草都已经被夹着冰粉的小雨凋零了；而羊苑里，绿柳居然抽出了嫩芽。据说，那是新安装在羊苑里的气象拟态系统，不管外面风雨多大，羊苑里都可以维持着老板想要的气候。这种技术在辽东的屯田那边已经运用得很成熟了，在羊苑这里用的版本，竟然是最早最老最简单的原始版。

    蝴蝶和蜜蜂不知疲倦地在花和花之间来回飞舞，据说，这里的蝴蝶和蜜蜂是永远也不会停的，因为它们其实都是拟态的悬浮球，只要能接受信号塔的脉冲，就能永远地飞舞。花在拟态成蝴蝶和蜜蜂的悬浮球来回触摸下，竟真的能把花粉授给孕育果实的花蕊上，整个羊苑的绿化区域都充满着生的气氛。

    然而，这一切大多都与孔明他们这些打工仔没有关系。他们唯一能跟绿化区域的景色攀上关系的点，大概就只有，这些打工仔和假蝴蝶、假蜜蜂一样，只能永无休止地工作。

    在办公楼里，蒸笼一般的温度已经让孔明濒临中暑。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的隆冬天里，到底是谁把办公室的温控系统调到了四十度。他的衣服已经紧紧地贴着胸和背，像是有人往他身上泼了一桶水。孔明艰难地拧开水壶盖，从水龙头里接来的凉水，在走进来没多久之后就变温了。他赶紧喝了半壶，又把剩下的半壶从自己的头顶浇下去，才稍微地回过神来。

    本来已经迷离不清的双眼，现在才恢复了半点清明。孔明看到，办公室里的大多数人，都和他一样，已经湿透了；有的人索性把衣服脱了，更有人已经被医疗机器人用担架抬走。最离谱的是，有个天才不知道从哪来的灵光一现，居然像狗一样，伸出了舌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不时地还把水浇在舌头上，喝一半漏一半，满桌子都是点点滴滴的，不知道是水还是汗还是唾液的液体。他不当人了。

    但孔明分明还看到，前些天新来的那个员工——孔明已经记得了，他的编号是XK间10排5列9座。XK10-5-9和另外几个随他之后新来的员工，在众人快要热死的情况下，居然能若无其事地继续工作。他们坐姿挺拔，眼睛一直紧盯着屏幕，从来没有被外界的任何事物分神。手指飞速地在键盘上跃动，像在弹奏李斯特第二号马扎尔狂想曲，并且还越来越快。

    孔明心想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就像老母猪上树，六月里飞霜一样不可能。

    就在孔明这样想的时候，办公室的温度突然降低了。众人迟滞了一小会，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房间的确凉快了。当凉风吹得湿衣服竟传来一丝透凉的时候，打工人们都还来不及欢呼，又发现了情况其实大大的不妙。

    温度太低了。

    恒温系统突然被不知道谁把温度调得很低，低到刚刚沾湿衣服的水都快结成冰了。原本无人问津的热水接水口，现在挤满了人。一堆湿漉漉的大汉为了抢热水粘在一起，不一会儿，热水被分完了，大汉们却发现自己的湿衣服和别人的湿衣服已经冻在一起，分不开了。

    至于那个像狗一样伸舌头散热的天才，这回还是像狗一样，把自己盘起来。他把大腿卷起，膝盖收到衣服里面；蜷曲着横躺到桌面上，脖子奋命地往大腿根和肚腩的位置伸长，然后把头枕在自己的屁股上。

    还好，孔明的抽屉里，放着一张月英死活都要他放在办公室的毛毯。这张毛毯上印满了许多很可爱的猫猫，以前孔明总嫌弃妻子婆妈，更嫌弃样式太过娘炮，只是碍于月英的强制命令，才一直放在办公室里头，但一直都没肯拿出来用过。但今天，猫猫毛毯终于发挥了救命的用途。这张毛毯突然之间承受了不是它这个面积可以承受的大汉，除了两个不请自来的同事硬挤进来一起报团取暖之外，毛毯外还包裹了一圈湿漉漉的男人，不断地摩擦，企图生热。不消泡一碗茶的功夫，毛毯上的猫猫，已经被他们磨掉了一层毛。

    在这一热一冷的夹击下，羊苑办公室里的大部分员工，已经无法再正常地工作了。但孔明蜷缩在毛毯里，从一个大汉胳肢窝低下的洞洞中看出去，那副恐怖的景象依旧存在。

    XK10-5-9和新来的员工们，依然在若无其事地工作。刚刚的热也好，现在的冷也好，水深也好火热也好，他们依然能面不改色地工作。孔明还看到了自己的屏幕，右上方已经弹出感叹号的提示。他暗想不妙，搞不好，今天的考核还是不及格。

    所谓的考核，是指公司从前天起开始实行的新制度。那天早上，孔明刚到公司，屁股都还没有坐热，系统就弹来一封提示。

    关于羊苑实行新考核系统的通知：

    （1）即日起，羊苑不再对员工的上班时间、下班时间作硬性要求。员工可以根据自身情况，自行安排上下班时间。

    （2）即日起，羊苑将对员工每日完成的工作量进行统一核算。员工当日的工作量若高于所有员工当日的平均工作量20%以上，就可以获得额外的奖励。

    （3）与此同时，员工当日的工作量若低于所有员工当日的平均工作量20%以上，则会收到警告一次。

    （4）连续三天收到警告的员工，将会被羊苑革除。

    这条通知刚出的第一天，孔明的工友们就已经想出一个办法来应付。他们在吃早餐的时候，就已经商议好。然后在当天早上，他们犯险地在办公室里，一桌一桌地挨个去对每一个工友说：咱今天只做二十道题。

    如果大家都听他们的话，那所有人都能恰好地踩在平均线上，不会有人受罚，当然，也不会有人被奖。

    结果，那天下午考核成绩一出来，大部分人都收到了警告。

    那天的平均工作量，居然是两千题。

    这样的数字着实让所有人，也包括孔明吃惊了。根据孔明自己的观测，那一天，大部分人的确是少干了不少活。大家要么是发呆，要么是闲聊，甚至连那个XK10-5-9也罕有地在一边做活一边吃零食，效率绝对不会高到哪里去。

    大家约定的做题数量明明只是二十，哪怕有人背叛革命，多做题目来超出平均数的20%，也只需要做到二十五六甚至是三十题都已经是绰绰有余了，又怎么可能在大家都摸鱼偷懒的情况下，全羊苑的平均工作量竟有足足两千题？

    那天晚上，工友们争论了许久，论辩着论辩着，就莫名其妙地分成了几波人争吵。有的人说一定是当初呼吁大家一起偷懒的那几个家伙在欺骗大家；而那几个人则说肯定是大家不肯配合才导致计划流产；更有人说现在挑起争论的人才是真正的内鬼；争吵到了最后演变成争斗，在鸟语花香的羊苑绿化区域里，一群大汉打着王八拳，不一会儿就叠成难以分清你我的十八层罗汉，最后各自挂着大大小小的，也不知道是敌人还是自己人给的淤青，骂骂咧咧地回家。

    到了第二天，再也没有人提一起压低平均工作量的事，每个人都老老实实地低头干活。孔明一边做，一边暗自琢磨。昨天计谋的失败，很有可能不是因为有人背叛。因为孔明自己有留意过，像他这样聪明的人，在以往，一天里即便是加班到子时，也很难超过两千。

    孔明自问在羊苑里，自己的能力绝对不是垫底拖后腿的废物。以他自己的成绩来推算，哪怕整个羊苑所有员工都一心一意地做活，平均数也不应该是两千这样的庞然大物。想来想去，孔明能想得到的，问题肯定还是出在那个新来的XK10-5-9身上。

    而在冰火两重天的今天，孔明总算证实了自己的想法。XK10-5-9和其他最新来的几个员工，确实是从来没有停止过工作。一定是他们，把羊苑的平均工作量拉高到一个离谱的程度。孔明哆哆嗦嗦地躲在猫猫毛毯里，怒吼着把其他大汉推开，重新趴在显示屏幕前。

    一条新的系统提示果然发送过来了。

    或许，你已经发现了。无论如何，你也没有办法赢过一些人。

    这并不是因为你不够努力，也不是他们天赋异禀。你只需要进行一点小小的“改造”，就可以变得和他们一样，甚至比他们还强。

    在这里，点下确定，你的未来，将会完全不同。

    当其他工友也陆续看到这条系统通知之后，羊苑办公室又恢复了平静。但孔明知道，每个人的内心，都是翻江倒海一般的不安宁。通告里的“改造”到底是什么？孔明看着XK10-5-9丝毫也没有变色的样子，不禁怀疑他不是人。

    一会儿热，一会儿冷，他都像没有知觉一般，毫无人性地继续工作，这根本不是人能做出来的事。

    孔明没有按确定键，裹着猫猫毛毯，在冷风中哆哆嗦嗦地干活。其他的工友，陆陆续续地在屏幕前思虑了一阵，最终下定决心一样，重重地敲下按键，然后就走了。不一会儿，羊苑只剩下零零星星的很少人。

    XK10-5-9依然在工作。孔明冻得手指都快动不了，想想反正现在羊苑并没有限定下班的时间，终于没能忍住，跑路回家了。

    那天晚上，孔明从晚饭时间一直解释到上床睡觉，才终于让月英答应他第二天如常到羊苑继续上班。第二天早上，孔明背着一件羽绒服和十把小风扇回到羊苑，却发现办公室的温度恰恰适合，不冷也不热。

    他没敢放松，死死地抱着背包，放在桌下自己的腿前，坐下来之后，两腿紧紧地夹住背包，以防被人抢去。

    但今天真的不会有人来抢了。一整天，大家都在冷酷无情地工作，像XK10-5-9一样。经过前两天的混乱，现在的风平浪静反而让孔明心怀不安。周围人敲按键的滴滴嗒嗒声，明显比平时快两三倍。

    这时候的孔明还不知道，他面对的可不只是一群速度比他快两三倍的怪物。

    傍晚了，孔明已经饿了。可是整个羊苑依旧没有人肯挪动一下自己的屁股。这些家伙中午就已经没有吃饭了，到现在依然不为所动。一个时辰，两个时辰，月亮和星星都出来了，孔明已经饿得灵魂出窍，可是那些家伙依然没有走。

    噼里啪啦的键盘按键声依旧没有停，子时过了，屏幕弹出提醒，今天的平均工作量已经核算出来。

    一万。

    孔明今天已经是开足马力，却只有三千题。这已经是他连续第二天低于平均值了，如果明天还是这样，他就会被羊苑革除。孔明站起身，揉揉脸，打算回家洗个澡休息一下，明天再来拼过。

    但是，即便是现在，羊苑依旧没有人走。这些人明明没有吃午饭，也没有吃晚饭，孔明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哪来的动力，到这个点了，还能坚持着敲键盘。他像躲避怪兽一样，落荒而逃地回家了。

    可是，明天并没有为他带来新的希望。早上刚回到羊苑，孔明就发现其他人都已经早早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在开始干活了。

    等孔明回到自己的座位，才更惊恐地发现，这些人并不是早早地来，而是从昨晚到现在就没有离开过，因为他们所有人穿的衣服，都和昨天的一模一样！

    孔明绝望地开始干活，他今天用了最快的速度吃饭，尽量不喝水，不上厕所，只是为了节省更多的时间。然而一切都是徒劳，其他人完全没有吃，没有喝，也没有离开过座位。子时到了，孔明的工作量比昨天还少了三五百，而全羊苑的平均工作量依然是让人绝望的数字。

    一万五。

    孔明的屏幕上，弹出了一条提醒。

    您已连续三天工作量远低于平均工作量。羊苑有权利依据此前的通告，依法革除你。现在，羊苑给出最后的机会。请你选择接受“改造”，与其他人一样获得更强的工作能力。改造成功后，羊苑将重新给予你三次被警告的机会。请你慎重选择。

    虽然孔明不太明白“改造”到底是怎么让他的工友们变得可以不吃不喝，他也很想保住这份工作。但在殿下确定按钮之前，孔明想起了在来到羊苑之前，月英对他说的那句话。

    活着回来，作为一个人那样回来。答应我，好么？

    孔明不觉得他那些不吃不喝的工友还能称得上是一个人，他把手指移向另一边，在“拒绝”的按钮上，沉重地敲下去。

    屏幕瞬间熄灭，孔明知道，他已经被解雇了。从这一刻起，羊苑不再有需要吃饭，需要喝水，需要上厕所，需要休息的员工。

    羊苑终于完美了。

    附：孔明这几天在电视上看到的新闻数则。

    （1）因涉嫌违反大汉朝廷《广告法》，“喂得易”集团被廷尉依法查封

    日前，由于“喂得易”集团在宣传其第四代产品“喂得易4.0”时，于广告中大肆抹黑委鬼集团的产品“味道饭盒”，严重违反大汉帝国《广告法》的规定，廷尉已于昨晚连同虎贲军一同行动，查处“喂得易”集团总部。

    在查处过程中，虎贲军查获了“喂得易”集团总部私藏的大量过期冻肉、过期罐头蔬果等。集团首脑在审讯后坦白承认，这些过期食物都是他准备用来做给客人吃的。这意味着他将要面临更严重的法律处罚。

    事后，虎贲中郎将和户曹掾共同接受记者采访。他们呼吁市民早日接受并习惯味道饭盒给大众带来的新饮食习惯。卫生的馒头和胃部填充剂结合科学配平的营养素，绝对比外面任何商家的所谓“传统”食物更安全、营养，也更美味。

    （2）辽东局势稳定，但不能放松戒备

    边境传来喜讯：前段时间活动频密的鲜卑人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暂时并没有侵犯我大汉边境的危险。幽州刺史府发言人称，经过一段时间的观测，鲜卑人前段时间突然活跃的原因，是在为寻找新牧场而来回奔走。刺史府已将这一动向上报朝廷，朝廷方面也表示，愿意向鲜卑人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包括提供过渡性牧草、过冬物资等等。

    与此同时，幽州刺史府也表示，即便鲜卑人暂时看起来并没有很大的恶意，边防军也不会放松戒备。每日的巡逻和加强的侦查仍然会继续，一旦鲜卑人作出不寻常的危险举动，幽州边防军将会第一时间投入战斗，为国御敌。因此，此前实施的戒备状态仍将维持。包括屯田区在内的封闭区域，在未来一段时间内仍将被管治，进出人员需持太守特许令，请广大市民周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