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善长的盛情相邀下,朱标还是留下吃了一顿晚膳,席间,李善长再也没有提过任何有关北伐的事,和朱标聊得都是些家长里短,说最多的,还是当年他刚刚出任太子太师时和朱标之间的师生旧事。
“时间一晃过的可是真快,太子殿下如今已经颇具人君风采,朝野内外、文武百官哪个对太子殿下不是交口称赞、钦佩敬服。”
李善长聊着往事,话语间满是一个老人对自己徒弟能够成才的自豪之情,这种话说进朱标耳朵里,又如何不让后者亦是心有戚戚。
“都是太师教的好,我一直不敢忘记太师多年来谆谆教诲的恩情。”
朱标举起酒杯,由衷道:“我敬您。”
“岂敢岂敢,折煞老夫了。”李善长嘴里说着,还是端起酒杯和朱标碰了一下,一饮而尽畅快不已。
放下酒杯,李善长又言道:“老夫此生最骄傲的事,不是随陛下南征北战,开朝立国,也不是做了这韩国公,混了个所谓开国六国公之首的虚名。
最让老夫骄傲引为一生幸事的,是蒙皇恩能做太子殿下的老师,得有此幸,老夫已是死而无憾了。”
这李善长,感情牌打的可是真好。
陈云甫看了一眼朱标,果然发现后者已是不知不觉间红了眼眶。
再让李善长说几句估计都能哭出来。
要么说人家当太师呢。
一顿饭吃的陈云甫是获益颇多,只是听李善长说话,便不虚此行,多的不敢说,就李善长的能力哪怕放到后现代,熟悉一下现代化,做个部委级的干部也绝对游刃有余。
只有那邓镇还一肚子的不忿,搞不明白李善长为什么要拦着朱标不举荐自己做北伐主帅。
这位申国公终究还是嫩了些。
用完晚膳,朱标才起身告辞,邓镇和李祺把朱标送到府外,自己就留了下来。
朱标和陈云甫心里都明白,估计是找李善长取经去了。
也不多言,二人就上了车。
“吉祥,先送云甫回去吧。”
朱标闭上眼睛,满脸感怀的交代道。
看来他还沉浸在之前和李善长的叙旧当中。
“殿下,还是先去您那吧,等到了您那,下官再麻烦马倌送一程便是。”
陈云甫哪里愿意,一个劲的推辞,不过胳膊拧不过大腿,朱标开了金口,吉祥自然是照做。
马车一路畅行无阻驶入里仁街,稳稳停在了陈云甫的家门口。
“殿下、大学士,咱们到了。”
陈云甫起身打算告辞,就见朱标竟然也站了起来。
“走,孤也去看看。”
前者顿时傻眼,忙言道:“殿下,入夜了,为安全记,您还是回东宫吧。”
“怎么,云甫你这家里还是龙潭虎穴不成?”朱标打趣了一句:“亦或者,府上藏了娇娥美姬?”
“没没没。”陈云甫连连摆手,让开身位言道:“既如此,殿下请。”
朱标一马当先走出车厢,也是真不拿自己当外人,奔着府门就去,门房走出来拦了一句:“来者何人?”
夜幕漆黑,他也是没看到朱标身后的陈云甫,所以才例行公事问了一句。
“大胆!”吉祥可不惯着,张口就是喝斥:“太子爷当面,还不快开中门。”
可怜的门房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拦的是朱标,他也没见过朱标,闻听此话吓得不知道是先跪还是先去开门,好在这时候陈云甫追过来说了一句:“快去开门。”
门房这才六神有主。
陈云甫冲朱标作揖:“下仆不识太子尊颜,失礼之处下官告罪。”
“多大点事。”
府门一开,朱标就把住陈云甫的手腕跨门而入,之前那门房,此刻就跪在门旁瑟瑟发抖。
“起来吧,不知者不为罪。”
门房哪里还有力气起身,他现在就觉得哪都不如地上舒服,要是可以,他都恨不得一头晕死在地上才好呢。
这家伙吓的。
“嗬,云甫,你家挺大的啊。”
足足走了两进院子才到后宅,朱标便感慨了一句,陈云甫连忙说道:“下官这宅子是前吏部侍郎闫逆文的家,闫文坐胡逆惟庸案抄斩,这宅子就被陛下赐给了下官。”
“孤知道父皇赐你宅子的事,只是没想到赐的是这里。”
朱标走进了书房,陈云甫忙请其上座,添茶倒水。
不过朱标的注意力并不在此,当吉祥掌了灯后,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书房背墙上高挂的一副大明堪舆图。
“孤到访过诸国公、文武重臣的府邸,他们书房里挂的都是字画,云甫怎得挂我大明的堪舆图啊。”
这书房里挂地图完全是陈云甫前世养成的习惯。
办公室里基本配置就是三幅地图。
所处地方的省市区域地图、国家地图、世界地图。
这来到大明习惯也没有改,还是习惯性的挂了一副地图。
“臣每每观此图,看我大明锦绣山河,心中都会豪情万丈、热血澎湃,思及想及,都是如何才能为我大明建立功业,想着的,是将满腔心血都撒在这片土地上。”
陈云甫毫无作伪之心,双眼满是深情的看着眼前的地图,挚挚诚诚道:“下官生于这片土地、长于这片土地,日后亦是葬于此,最大心愿便是在活着的时候,为这片土地留下些什么。”
朱标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而是和陈云甫一样,看向这幅地图,良久后才说道。
“是啊,咱们总得为这片土地留下些什么,云甫,你知道父皇为何如此器重于你,擢你东阁大学士吗。”
陈云甫闻声一愣,这个问题他还真没想过,只当是国朝官员为之一空,有缺额而已。
“父皇说的原话是‘这小子和标儿你一样,充满了理想’。”朱标转身一笑:“父皇说孤最大的毛病就是太过于理想,总自以为是,可孤心里知道,父皇曾经也是这样。
当年父皇刚投奔滁阳王(郭子兴)的时候,只是一个帐前听调,就已经认定自己可以驱逐鞑虏、恢复中华,那时候,魏国公、信国公哪一个不笑话父皇痴人说梦、异想天开,但父皇的理想终究不还是靠他的双手实现了吗。
没有父皇最初的理想,哪还有今朝,不去做又怎么知道做不做的成呢。
孤知道,孤知道父皇想做的是什么,他想给孤留下一个铁桶一般的江山,留下一根祛除所有倒刺的荆条。
但孤还是无法接受父皇正在做的事情,难道这天下所有的事,都要靠杀戮才能解决吗。”
陈云甫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听朱标继续言道。
“云甫,你说孤是选择做一个父皇那样杀伐果断的帝王,还是做一个仁君呢。”
这个问题,朱标注定在陈云甫这里得不到答案,亦或者说,答案早就在他心里。
“母后仙逝之时,孤痛的撕心裂肺,呕血数日,父皇杀的每一个人又何尝没有家人如孤一般撕心裂肺呢。
有的人该死、有的人无辜,无辜枉死者其家人之悲痛,孤感同身受,所以孤不支持父皇杀人,郭桓案案发后,孤去劝父皇不要株连家族,父皇则说‘其所贪墨,家眷同享,自当并罪之’。
孤对言‘如友设宴请儿赴之,宴资来于杀越,儿食此宴亦为杀人同犯乎’?
父皇不语离开,孤实劝不动啊。”
幽幽叹息一声,朱标不在多言,在陈云甫这书房内扫视一圈后,转身离开。
“或许将来有一日,也该轮到你劝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