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
天上还是下着小雨，场内除了补光灯以外没有别的光源。
初秋的下午光线稍稍有些昏暗。
导演一声令下，环绕场地的大灯全部打开。
刺眼的光束照过来，在场的所有人方才如梦初醒，好像从一个很长很久的梦里面醒了过来回到现实世界。
主演配角们都有些神情惊愕，好像还没从戏里面出来。
五人组活动着筋骨。
“哎呀”老四一声叹息，“好不容易到状态了，就差上去跟他打了……”
老五感叹道，“这戏拍的可紧张了，我贡献出了我的最高演技。”
刚刚从上面吊了威亚跳下来的龙套们也三三俩俩的聊天寒暄，“哇塞，演得我自己都快信了，还以为这要这么打下去。要真打我还不知道怎么打呢？”
不断有场务进场，将一个个演员分开来，围绕着他们补妆收拾衣物造型。
苏灿也从紧张的拍摄状态中脱离出来，恢复了一副冷淡的神情。
他理了理袖口。
有两个化妆师急急忙忙的跑到苏灿身边，拉着他的衣服就开始向上面撒血浆。
苏灿有些愣神。
她们俩一边麻利地忙活着，一边说道，“大师兄，导演组那边喊我们来给你多加一点伤口，画得惨一点。”
“他们说这样比较科学。”
于是他的戏服上多了几个口子。
胸口，脖颈，脸上都被糊上了血浆。
苏灿姿态闲适的站在那，任由大家绕着他转。
不一会儿，他就看上去离死亡只差一口气了。
李成东看着演对手戏的女主，挠挠头说，“我刚刚好像冲出去了……”
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什么好像，就是冲出去了，要不是我拉着，你就要跟大师兄投诚啦，成为史上第一位被配角带着跑的男主。”
李成东挑挑眉毛，“哼，这是我对人物的思考。”
女主角蹲在地上，托着腮轻声说道，“也不知道导演组他们怎么评价我们这场戏，虽然也能圆回来，但是跟一开始的剧本还是有些差距的。”
这个问题导演组也在思考。
他们几个人，坐在监视器前沉默着。
有人开口，“王导，怎么说？”
导演揉揉鼻梁，“拍摄先停一停，开会。”
剧务负责人有些犹豫，“呃，我知道下午连拍三场戏，大家都有些疲惫。”
“不过，如果能在今天把这个决斗群戏拍完的话会省很多时间，因为光给全组人做造型，画伤口就要给要个大半天。”
“如果拖到明天，不仅费时间，更重要的是演员状态，服装戏妆这些很难毫无破绽的续上。”
导演叹了一口气说，“我知道，先开会吧，演员在这待命。咱们两个小时之内商量出方案来。”
于是导演组和制作组的负责人一起进入了会议室，留下一众演员在那聊天的聊天，喝咖啡的喝咖啡。
大家陷入了无所事事的等戏状态。
苏灿干脆在休息室打起盹来。
“王导，”袁飞飞作为这个剧的编剧，率先开口，“您是对剧情有所不满吗？”
导演摇头，“那倒不是，这个剧是个很传统的套路。”
袁飞飞点点头，“没错，这就是一个传统武侠剧啊，男主角和女主角他们都是坚持正义的人，然后大结局最大反派裴静峰被打败，恶势力被消除，这应该没什么可以说的呀？”
“就是很常规的大众喜闻乐见的剧情。”
李龙插话道，“就目前看来，剧本没问题，但这场戏估计不能用。因为他有点跑偏了，过度的夸大了配角的光环和重要性，我不赞同这么演。”
张兵也点点头，“没错，大师兄这个人物在我们原本的计划中算是一个小反派一样的角色，因为他从前期的正确的一方转变为后来错误的一方，这个人物的悲剧是一个小小的看点。”
“但是我觉得没有必要把它夸大成这样，因为这样子我们的立场就很不明晰。”
“导演你觉得呢？”
导演终于开口了，“我和你们的意见恰恰相反，我觉得我们不仅要用这场戏，还要改剧本。”
这句话像丢进湖里的石头，在众人心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大家茫然的面面相觑。
副导跟他共事多年，有点能明白他的意思，“老王，你……”
“我今年50多岁，也到了将近退休的年纪，勤勤恳恳拍了一辈子的戏。害，要么没多大水花，要么被人骂的狗血淋头，但这么多年，好赖也就这么混过来了。”
周围的人有些吃惊，“导演您可别自谦，您作为果果台的御用导演……”
他挥挥手打断道，“别扯这些虚的，我自己拍的东西我能不知道嘛？”
“果果台这次算是创新了，这部剧砍了大部分的言情线，给了很多篇幅向武侠让道。”
“看到这个剧本的时候，我特别激动，华夏儿女嘛，都有一种侠义梦，匡扶正义为民除害的大侠多威风啊。”
“所以从拿到剧本那天起，我对这部剧的每一个细节都要求近乎完美！”
“从选角到服化道，从打戏到文戏……”
大家安静下来。
“可是拍到今天，我才突然明白过来这些年我拍的东西不能让自己满意的原因。”
副导抬头看着他。
“老王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我知道咱们拍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为了迎合市场，迎合资本，迎合观众，我们做出了非常巨大的妥协和让步。”
“也许曾有那么一些剧，他有过一点点的闪光点，但是没有合适的土壤，我们没有允许那些闪光点长大。”
“现如今我快退休啦，说不准这就是我拍的最后的一部电视剧呢？”
大家都很沉默。
“我就是想说，我要把它拍好。”
“我要把我的梦拍好，我要把观众的梦拍好，我要把华夏儿女的英雄主义拍好。”
袁飞飞愣住了，“难道是说咱们的主角不够有侠义不够英勇？不够血性？”
导演撑着桌子站起身，他摇摇头，俯身说道，“是不够负面。”
“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大家被导演这番话震得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我想表达的不是那种肤浅片面的狭义。人是复杂的，我们的作品却不讲人性。”
“我们的戏剧不去探讨这些深度，就让华夏电视剧停留在那个最浅薄的阶段去谈论传播情啊爱呀，还有刻板的英雄人物啊。”
“那么看着这些东西长大的我们的下一代，我们到底想教给他什么？”
副导轻声笑了起来，看着懵逼的大家解释道，“简而言之，老王他啊想玩票大的。”
导演笑着对着副导指了指，“知我者，老沈也。”
“没错，我想让我们的电视剧立起来，在人性中探讨侠义，在侠义中寻找人性。”
“这场由苏灿引导的戏给了我很大的启示，也给了对戏演员们很大的启示。”
“主角裴然，他应该是真正走过了黑暗，应该是看透了黑暗之后才能走上那个位置的一个很丰满的人物。现在李成东觉醒了，他在戏中做出了他认为的裴然应该做出的举动，他是复杂的，他有血有肉了。”
“但是我们这些所谓的上面的人竟然在看到了这一点之后要去抹杀它们，我们千方百计的造了一个看上去很真实的梦，去让这些角色活过来。”
“然而就在他快要苏醒的那一瞬间，我们把它扼杀了。”
众人瞬间清醒过来，“导演你这想法有点大呀，你也知道果果台推崇的就是轻松的东西，我们在很轻松的东西里面去探讨这些，不是本末倒置吗？”
“这样怎么会有观众？”
“说实话，我觉得这十年同行们拍出来的东西是对观众的一个误解。”
“我们低估了我们的观众。”
“你没看到我们拍出来的东西在威博在豆办评分到底怎么样？你们没看过吗？”
“如果不要粉丝水军控评的话，你能看到的真实评价是什么？”
导演说着一拳锤向桌面，“这部戏我花了非常多的心血，到现在突然发现我有那么一个可以让他拔高的机会，你们说我能放过吗？”
“几十年前我们的电视剧就能探讨很复杂的东西了。”
“无论是血腥，情爱还是黑暗等等等等，就是那些我们现在都只停留在一个表面不敢深入去触碰的东西，但我们其实在几十年前早就碰过了。”
“这是什么？”
“我华夏文艺倒退几十年啊！”
“可悲可叹！”
导演一句句诘问掷地有声。
“所以我要改剧本，他可以成为一个梦，那就让他成为一个梦。”
“薪火相传，火种传到了我手上。”
“击鼓传花，鼓槌交到了我面前。”
“在我退休之前，我要完成我的使命。”
“我希望你们能帮助我。”
张兵犹豫的问说，“可是总局那边？”
袁飞飞抬起头，“您想给这部剧的众人都添上颜色，所有人都在灰色地带游走，我明白。但是这样的东西是有很大风险的。”
“没有试过怎么知道呢？”
沉默半晌。
副导第一个举起手来，“我同意。”
沈兵笑了起来，“我也同意。”
制作组负责人一拍桌面，“干票大的！”
袁飞飞摇摇头，微微笑道，“那我还有啥好说的，都上了这条船了，还能下去不成？”
“导演我们陪你！”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