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地,如今的平州,慕容鲜卑的基业。
慕容氏实据两郡之地,昌黎和辽东,凭此两郡之地孤悬东北,跻身天下诸侯之列。
这两郡土地,都是慕容鲜卑的命根子,互为依存,少了哪一块,慕容鲜卑的基业立时分崩离析。
西面是昌黎郡,慕容皝的抚军大将府就驻在昌黎郡治棘城,这是慕容鲜卑的心脏,重要性自然不用提。
东边是辽东郡,面对高句丽的觊觎,它守卫着慕容心脏棘城,是铜墙铁壁般的东大门。对阵中原诸侯时,又成为慕容鲜卑富庶的战略纵深。
而辽东的版图被重镇平郭一分为二,辽北和辽南。
慕容鲜卑便以平郭城为核心,用三个镇的兵力镇守辽东郡。
慕容评做为主帅统镇辽东,亲率一个镇的兵力坐镇平郭,这一镇号为安辽,辖有十营整整一万鲜卑骑兵。
平日里以两营兵力辅以汉人乡兵守卫如星散射的戍堡,而以八营精骑屯兵平郭大营,一方有敌,余部机动驰援。
这支百战精锐进可直攻高句丽,退可支援四方戍堡,慕容家赖其压服高句丽威慑辽北辽南。
第二镇号为平辽,镇守辽北,都统府设在辽东郡治襄平,辖有十营精锐汉军,都统乃是东夷校尉封抽,主要用以防御高句丽的新城军镇。
实际上,平辽镇不仅仅只是这明面上的十营精锐汉军,封家百年望族,为辽东汉人之首,世家士族的家将私兵,皆奉封抽帅令。
有这些兵马,平辽镇防御新城军镇是足足够用了。
第三镇号为抚辽,戍守辽南,都统府设在威南城,由鲜卑将军可足浑涉多统领。
慕容皝当初设立抚辽镇,一是协辅安辽镇抵御高句丽寇边,二是绥靖辽南盗匪。
但是由于安辽镇兵力太盛,其协辅作用可有可无。而辽南之地盗匪渐清,县里的乡兵足以应付普通流寇,绥靖盗匪的作用也被渐渐弱化。
所以抚辽镇和其他军镇不同,只设了两个营的鲜卑骑兵坐镇威南城都统府,其余各营分设在各县,由当地汉人大族自设自领。
这些汉人大族因自身家族实力,或设三五幢一营,或设七八幢一营,也有十幢满员一营的,更有几个亲近大族合设一营的。
细数下来,抚辽镇竟有二十余营的建制!
是以这一镇兵员最多,成分最杂,实际战力却是最弱的。
而此时的威南城,已是旌旗招展!
奉都统可足浑涉多的将令,抚辽镇这二十几个营头的汉军乡兵纷纷进驻威南城。
各种粮秣物资更是陆续运抵,来自各县的劳力夫子驾着运粮骡马大车,夹杂着普通百姓,拥堵在城门口,竟排出了数里之远!
城内都统府人来人往,忙的人仰马翻,议事厅里更是人满为患。
有人大声议论,有人交头接耳,更有人不断进屋报讯,又有人接令出门,但最忙的还是正中高坐的那个鲜卑少年将军。
“西门外还有多少骡车没有进城?”
“这个属下再去探...”
“入城之人要严查,但是一定要快!今日若还有一辆粮车在城外,小心军法!”
“各营兵将一律由东门入城,不是已经划好营垒了么?哪个营头起的骚乱!”
一个汉人将军起身回道:“禀少将军,俺们祁县是十幢满员之营,司尉划出的营盘太小,河源县只有两幢兵马,营盘却和俺们一样大...”
“俺们河源营有一百铠马甲骑,你们也有!”对面一人立即反驳道。
“朵安铎呢?怎么办的差!”
厅中一随从回道:“柳县的兵马刚到,朵安铎将军去东门迎接了!”
“他还用亲自去?”
“少将军有所不知了,柳营的柳老都尉和朵安铎将军是亲家。”另一个汉人将军主动解释。
......
这个鲜卑将军虽然透着彪悍神气,其实仅只十六七岁,乃是抚辽镇都统的次子可足浑朔朗。
可足浑涉多有两子一女,长子莽都,幼女铮锣,次子便是这朔朗了。
朔朗忙的焦头烂额,抚辽镇自建镇以来,各营多是分守自家地盘,从未有过集结都统府的状况。恰逢战事紧张破例集结,各营有精锐有平庸,有远有近,道路或难行或好走,而陆续到达威南城,仓促之间便乱作一团。
朔朗年纪尚轻,战功又少,只是领了个幢主军职,而他之所以强撑着在这发号施令,实因为他父亲涉多早在三日前,便带着抚辽镇主力北上驰援平郭了。
半月前抚辽镇接到慕容评求援军函,军函竟是慕容评于战场上亲笔所写,军情骇人——
高句丽大军如鬼神般突然兵临平郭城下,慕容评首战失利,平郭北门已失!
这一变故,便如晴天霹雳,一下子砸到了慕容鲜卑的腰眼上。
辽东郡山势蜿蜒,河流贯穿,沟谷纵横,兵马大军只能沿着有限的山谷或者河道按部就班的行军。
而诸条山谷河道的交汇口,便是重镇平郭!
所以慕容鲜卑设平郭大营,防御网从平郭背海向西、北、南延射,北有郡治襄平对峙高句丽新城军镇,卡住其南下路线;西有雄关赤山堡,防范高句丽乌骨军镇,卡在高句丽西侵必经要道上;而又在辽南设威南城,做为平郭的后方策援。
这个防御网历经慕容鲜卑两代人建成,将辽东郡牢牢掌握在手中,整张网的核心,就是重镇平郭。
当然,对于高句丽来讲,平郭便成了最馋人的肥肉!
无论攻略辽南、辽北又或进军昌黎,咽喉重镇平郭城都是高句丽绕不过去的槛。
而一旦拿下咽喉要地平郭,既将辽南掌控手中,又可任意窥视辽北,等同于拿下了整个辽东郡,更打开了西侵棘城的大门。
平郭安,辽东安,慕容安!
平郭危,辽东危,慕容危!
涉多闻讯后大惊,哪敢有片刻耽搁,当即遣了长子莽都做为先锋,点起麾下仅有的两营鲜卑骑兵,先行驰援平郭。
但莽都这一去便如石沉大海,没了下文,再也联系不上!
涉多不断朝平郭遣出探子,更不住的催促临近平郭的几个县城探听平郭消息,可毕竟时间仓促,又或其他原因,竟一无所获,甚至平郭是否尚在都不知晓!
平郭就像一个暴风眼,吞噬了一切靠近的兵马,谁也不知道暴风眼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随着各县乡兵陆续集结,抚辽镇主力各营基本到达,涉多再也等待不及,带着先到的十多个营头,共计一万五千多汉军,急急北上驰援了。
这便苦了朔朗,平日里虽然弓马精熟敢称鲜卑豪杰,可这等繁索军务实在不是他之所长。
他强打精神一件件的处理,万幸总算理出了个头绪,而这就已经过了晌午,连饭都还没吃。但见座下那些汉人将军无所事事交头接耳,他心中又一阵烦躁,忍不住说道:
“今个不议了,诸位将军都回吧,仔细整理营务!”
“少将军,那俺们何时去打高句丽贼,底下儿郎们战意正盛哩!”祁营都尉祁正起身问道。
河源营都尉庞渊也起身道:“俺们河源营一百铠马铁骑愿为少将军先锋!”
“徐杨营随时奉少将军军令北上!”
说话的是徐远,他徐杨营是今晨才到的威南城,接着便来都统府参加军议。
“待粮草整备完毕,即刻北上,到时还需诸位将军鼎力相助,”
朔朗想起父亲走之前的叮嘱,又对众人安抚道,
“统镇将军已然击溃高句丽主力,我抚辽镇只是协辅安辽镇清剿贼兵。若不是统镇将军想借此机会检阅各营军容,也不必急调诸位了。左右二营已经先行调往平郭,都统也已率主力前往,咱们打起十二分机警好生整顿军容。小将有言在先,谁若在统镇将军面前丢了抚辽镇的脸面,都统可是要行军法的!”
众将轰然应诺,纷纷退出议事厅。但仍是三五成群吆三喝四,只有少数的有心人才面沉如水,闷声回返营地,知道大战在即,祸福难料!
众将离去,朔朗又清走了其他人等,大厅里便只剩他和抚辽镇典军司尉朵安铎二人,朔朗这才叹了口气,朝朵安铎问道:“父帅今日军函到了么?”
朵安铎五十露头,是鲜卑老将,涉多命他辅助朔朗留守威南城,并为大军押运粮秣。他上前递过一封火漆封印的军函:“少将军,这是刚刚接到的都统军函。”
朔朗匆匆检查了军函火漆,便打开来看,看罢又转给朵安铎,一边说道:
“父帅一路平安,尚未遭遇贼军,大军或于今日夜间抵至三河口老帽山。据三河口宋都尉所报,沙河以西、响马河左近频见高句丽贼军,宋都尉是一日三惊,唯恐三河口有失,但平郭还是没有消息啊!”
三河口一线地处沙河、响马河以及毕利河三河交汇口,扼控三河谷道,是抚辽镇北出辽南的大门。此间有一戍城,建在三河谷道旁的老帽山上,城主宋连麾下三河营是抚辽镇屈指可数的汉人精锐,这次不在涉多调兵之列,而是奉命严守三河口,并打探平郭军情。
朵安铎看罢说道:“看样子都统是要先在三河口立稳脚跟了。咱们二十六个营头,都统带走了十八个,剩下的八个营头今日也都到齐了。不过这八个营头总共才将四千余人,我细观各营军容,良莠不一,少有精锐,但押送粮草还是绰绰有余的,都已安置到了校场。末将先前办事有差池,请少将军责罚。”
他所指乃是城门积压了物资和百姓,朔朗摆了摆手说道:“不怪将军,城外粮草可安置好了?”
朵安铎为难道:“各城粮队来的早早晚晚,咱们又要严防高句丽奸细,进城搜查的也严,是以还有部分粮草滞留城外。”
朔朗揉了揉脑袋,叹道:“尽快收整吧,父帅走的匆忙,粮草带的不充足,明日先择几营押运部分粮草北上,能运多少算多少吧!”
“正当如此!都统运筹帷幄,少将军也不必太忧心。”
朔朗又叮嘱道:“军议时有人面色凝重,左右打听,怕是听到了什么传闻。一定严令各营,但有妄言军情,惑乱军心者,立斩不赦!”
“这是自然,末将一定严查!”朵安铎又提醒道,“还有一事,昌黎郡王那里早间就传了话,说想要见少将军...”
“哎呀!”朔朗一拍脑袋,大叫道,“竟把这事忘了!快带我去!”
朔朗和司马白交情是极好的。
幼时在棘城生活时,因为涉多只是时为世子慕容皝的伴当,身份低微,朔朗兄妹常受贵族家孩子白眼。其他小孩子更不论,只会跟在那些贵族公子后面,作威作福的欺负他们兄妹。
偏偏妹妹铮锣打小就粉妆玉琢,更招男孩子欺负,而朔朗那时矮小瘦弱保护不了妹妹,大哥虽然年长,但常随侍父亲左右,顾不上他们小孩的事情,也护不住他们。
只有昌黎郡王司马白好打抱不平,每每仗义出手相救,即使当场不在,事后知情也得带着裴山等人上门报仇。
因为司马白身份尊贵,本身就不怕那些贵族公子,更经常带着世子府上的几个小公子,同其他慕容家的孩子打架斗殴,算是棘城一霸。
所以有司马白护着,朔朗和妹妹铮锣的童年才算是有惊无险、平平安安。
虽然司马白近几年名声越发不好,但朔朗一直感激司马白童年时的恩义,倘若在自己地盘上慢怠了殿下,岂不成了忘义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