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猎猎,人心萧瑟。
衣衫褴褛的蜀军俘虏正在晋军铁骑押解下陆续登船,准备回返蜀地。等候上船的俘虏不足两千人,这只是第一批次释放的人员,按照和司马白的约定,万余蜀军俘虏将在一年内,分做数个批次先后送还白帝城。
这个条款对于李氏来说,无疑又被晋国捏住了一道软肋。
夏口城外被俘的蜀军多半是李寿父子的嫡系部曲,不论从实际需要还是从稳定军心考虑,都是无论如何不能轻易舍弃的。这也就意味着在未来一年内,蜀军别说派军袭扰报复,哪怕暗地里施展些小伎俩恶心晋国,都得慎之又慎。
一败涂地,不过如此了。
这含恨忍辱的地方李势一刻也不愿再待下去,刚从司马白的刀下脱身,便连同东征随行人员坐着第一批船先走了,只留下了龚壮衔接晋军处置善后事宜。
站在岸边,看着蓬头垢面胆气尽丧的一队队蜀兵,听着滔滔的江水声,龚壮一时间痛彻领悟了何为付诸东流,心头落寞一时无以复加。
他相信,不出意外的话,有这一年的时间,足够司马白堪平内乱了。到时晋军对荆州的掌控将会恢复如初,蜀军再想东顾,恐怕将比登天还难。
难得天赐国运,就这样丢了!
对外荆襄难望,关中不敢望,陇右遥遥无望,对内则因大军新丧,乏力震慑宵小,所谓天府之国,已同天牢大狱无异了。
一招败落,满盘皆死,大才如龚壮,亦不知蜀中李氏的前途最终将通往何处。
他正自伤怀之际,忽见不远处不知何时多了一队人马正在沿江巡视,而为首之人一袭赤甲如血,马上悬着一宽一窄的一对极长刀剑,煞白的左眸离着老远便被太阳反射出幽光,正是大晋龙骧上将军、武昌郡王司马白。
龚壮下意识的就要避开他们,刚转身却听后面有人大声唤道:“龚先生,请留步!”
一直押在他身旁的两个晋兵应声拦住了他,龚壮无奈站定了身子,回身面向那队人马。
他虽不知司马白寻自己有何事情,但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好消息,说不得又要胡提一些苛责要求。
望着风轻云淡毫无顾忌走上前来的司马白,龚壮咬紧牙关,眼角不断抽搐。他从未像现在这般痛恨自己只是一介书生,倘若也有司马白那身武艺,哪怕不及司马白,他宁可拼着被碎尸万段的下场,也要让司马白血溅七步!
“这深秋江景虽然肃杀,但瞧来却也别有一番风韵,龚先生觉着呢?”司马白一照面便笑呵呵寒暄道。
“外臣愚拙,不及大王雅致。”龚壮皮笑肉不笑的回道。
这大王二字从龚壮嘴里风轻云淡的说出来,一旁的谢安立时色变,而司马白一怔之后,连连摆着手:“岂敢妄称一个大字,先生慎言呐。”
别说司马白区区一个郡王之爵,自古以来,纵然是称孤道寡者,也未必敢受人敬称一声大王。远的不提,魏武帝曹操、晋太祖司马昭是何等人物,还不是在进封魏、晋王爵加了九锡之后,才被部属以大王相称?
其实诸如君上、主公、大王等等,原本也只是一个称谓,可有了那二位摆着,汉末以来,世人都是心照不宣的,大王二字何其意味深长!
而大晋朝距今最近的一个大王,不是别人,正是司马白的老爹,当年永嘉之乱镇藩建康的晋王,中宗元皇帝司马睿!
龚壮依然淡淡笑着,有意放大了声音,好让司马白左右部属听到:“何来一个妄字呢?区区郡王,上邦朝廷不下数十位,多是无功无业生而袭承,而殿下赫赫之功,又岂能与他们相并为伍?”
“殿下呕心沥血,披肝沥胆,率嫡亲虎狼劲旅先败羯赵再复江陵,些许时日还要堪平武昌内乱,以此扶大厦于将倾之功,便是入朝不趋、剑履上殿也是轻酬了的。”
龚壮侃侃而谈,语意诚挚,但稍历朝政倾轧之人就能辩出字字诛心,不知道的还当这是肱骨之臣在旁敲侧击的劝进呢!
谢安脸色已有些发白,如非一时弄不清司马白究竟是什么心意,他恐怕当场就要拿针缝了龚壮的嘴皮子。
可周围人却是听的心气澎湃面色潮红。
也是巧了,今日随在司马白身侧的,都是些出身寒末的兵头子们,这帮人一字一句听在耳朵里早已频频点头,尤以二学子、胜七等人为甚,只觉这些话真是句句属实,再公正不过了。
说殿下呕心沥血,披肝沥胆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称自家这些豪杰为虎狼劲旅也颇是中听,至于嫡亲,那还需多说?
而那句扶大厦于将倾最是说到了这帮兵头子的心坎里,浅白简易的比喻一听便懂。兵头子们一路刀山火海杀到现在,要论起究竟挣下多大的功劳,其实谁也说不真切,如今听龚壮这么一比喻,心中顿时纷纷有了具象,是呀,一座要塌的房子,是殿下带着咱们给撑起来了!
房子要是塌了,这日子还过个屁!
这得什么犒赏才能圆过去?!
已不乏有人心生怨戾,倘若那些高高在上的朝廷诸公能有这败军谋士一半的良心,都不枉大家一番出生入死。
至于入朝不趋、剑履上殿那八个字,倒有多半人搞不清是什么意思。
胜七杵了杵最有学问的二学子,悄声问道:“什么是入朝不趋、剑履上殿?”
二学子神情凝重,点着头,只回了四个字:“不明觉厉!”
“汝等只当戏言听听便忘了吧,忘不掉的,趁早滚蛋。”
默默不言的司马白终于有了反应,瞪了身后诸将一眼,又冲龚壮摊手苦笑,“我是诚心想向先生请教些事情,先生何必害我呢?”
谢安闻言长吁一口气,看来自家主公还没有被胜利冲昏脑袋,不过这龚壮在谈笑风生之际就能惑乱人心,真算是一号人物!
起初说这些话,龚壮实是一时的意气所动,既不能手刃司马白,那便恶心恶心对方也算解气,其实也是硬扛了一后背的冷汗,因为司马白是极有可能杀他以明心志的。
哪料到司马白竟默然静听,更只是轻轻斥责了部将,这真是大出龚壮意料!
龚壮感觉到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东西,但也不敢再冒险撩拨司马白,只是抚须笑了笑:“败军之士,不敢班门弄斧。”
“先生不必自谦,当下除了先生,我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请教了。”
“哈哈,有趣,你我两军才刚刚兵戎见罢,我恐怕是最不合适的人选吧!”
司马白也不与他辩解,目光炯炯盯着他,说了两个字:“教治。”
嘶...龚壮深吸一口气,原来如此,是为了武昌啊!
这个让皇家王权寝食难安的毒果,蜀中李氏才刚刚品尝过,差一点就魂飞魄散,现在轮到你司马氏了。
“某还真是懂一点,不过,某为何要为殿下解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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