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北侯府上方看不见的阴云不断密集的同时,据说奉皇命外出公干的定北侯也终于在疾驰半个月后与接到玉青时的队伍成功汇合。
在见到玉青时之前,定北侯在心里预想了无数种父女相见的场景,他为自己设想到的画面手足无措到深夜难眠,感受到了多年不曾有过的惶然和紧张。
但饶是见多识广看多了大场面的定北侯也着实没想到,玉青时见到自己时的反应会那么平淡。
平淡到他甚至不太好意思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激动。
日夜赶路的定北侯身上没半点威风凛凛的侯爷气势,虽是高坐在马背上,但是站在地上的玉青时抬头时似乎更有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四目相对,定北侯悻悻之下手忙脚乱地从马背上跳了下来,过度的紧张导致手脚僵硬,多年来早已融入骨髓的动作都多了不少说不出的生硬,还差点没缰绳绊了个大马趴。
最后那点儿为人父的体面彻底没了。
定北侯红着耳朵破罐子破摔,呐呐地看着玉青时不起半点波澜的双眼,喉头里仿佛是堵了一坨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地压着,反复张嘴说不出一句话。
玉安信中说的不错。
玉青时跟画像上的人一模一样,只漏着夜色看了一眼,定北侯心里就凭空生出一种莫名的笃定。
这就是他的血肉。
眼前的人就是他寻了多年的女儿。
只是比起玉青时母亲流露于眉眼间的温柔,她更显冷清凛然。
光是站在那里,还未能言语,就给人一种高不可攀的清冷之感。
定北侯的视线来来回回地在玉青时的身上不断打转,在头脑极度空白的促使下,突然说:“我是你父亲。”
前世今生两辈子,初见时听到的都是同一句话。
玉青时怔然之下眼里闪烁起一点碎裂的星光,低着头低低地笑出了声。
定北侯纵横沙场立下赫赫战功,生死间历练出来的煞气无声自威,又常年肃着脸不苟言笑,周身散发出的都是骇人的凌厉。
硬邦邦地说这话时,更是给人一种胆战心惊的恍惚感,让人望而生畏不敢靠近。
上辈子玉青时是在侯府的大厅中听到的这句话。
冷不丁的被这么一吓,心里当即就怯了几分,不敢跟自己这个看起来哪儿都冷硬又不近人情的亲爹亲近。
后来又被二夫人明里暗里地暗示了无数遍,无意间加深了定北侯因侯夫人所生子女不喜自己的错误印象,一味地跟二房的人来往亲近,不知不觉间就成了二夫人手中的一把刀。
可如今看来,面山崩而不变色的定北侯说话时手都在抖,呼吸都为此轻了很多,这句话表达的意思怎会是不喜?
猛地听到玉青时笑了,浑身都绷紧了的定北侯更是无措。
他罕见的茫然,急促吸了几口气,看到玉青时身上连个披风都没有,赶紧把自己肩上不知染了多少尘的黑色披风解下来,一股脑盖在玉青时消瘦的肩上,哑着声音说:“夜里风凉,怎么不多穿点儿就出来了?”
“是不是跟着伺候你的人不尽心?还是睡的地方不安稳?”
“饿不饿?要不我去给你打只兔子来烤肉吃?”
说完他又像是觉得不妥,摇头自己否认了自己,搓着手说:“姑娘家可能不太喜欢油腻的,我还给你带了不少点心,都……”
他着急转头一看,身后空荡荡的没有马车,只有几匹正在尥蹶子打喷嚏的马。
为了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见到玉青时,他舍弃了侯夫人准备了一夜的马车,打马疾驰了数个日夜,装满了各色吃食的马车还在后头亡命追赶,可就算是怎么加紧,也比不得快马加鞭的速度,怎么也还要几日才能到。
刚说出口的点心不见踪影。
这荒郊野外深更半夜的,也没个能找得到买的地方。
着急想跟玉青时展现为父体贴的定北侯四下看看,顿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尴尬。
玉青时眼睁睁地看着在外英明神武的定北侯尴尬得说不出话,一张努力做出严肃之色的脸上满是来回交错的姹紫嫣红,勉强压下去的笑声再度倾泻而出。
她弯着眼说:“穿得挺厚的不觉得冷,这里没什么可歇脚的客栈,但是搭的帐子宽抗风,地上铺了很厚的褥子,没有不舒服。”
“还有,我不饿,油腻的也吃,现在也不想吃甜的。”
她不紧不慢的回答声缓解了定北侯无处可说的尴尬,就连空气中弥漫的紧绷局促都瞬间消散了许多。
定北侯无助地捏了捏粗糙的手指,哑着嗓子轻轻地叫了一声:“迟迟。”
玉青时本能的抬头:“嗯?”
定北侯的眼突然就红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声音哑得难以分辨:“爹过了这么多年才找到你,你生不生爹的气?”
看到这个在外无所不能的高大男人两眼赤红地问自己生不生气,玉青时一直都很镇定的表情毫无征兆的就出现了一抹皲裂。
麻木了许久的心突然就开始一阵接着一阵的抽痛。
妄自多活了一世,她前世当真是瞎了眼盲了心吗?
她咬着唇呼出一口能把心口烫皱的气,摇摇头说:“不气。”
“我这些年过得挺好的,奶奶和娘都很照顾我,顺风顺水地长大了,没什么可气恼的。”
她说着歪头看着险些落泪的定北侯轻轻一笑,说:“再者说,您这不是来了吗?”
虽是迟了,可该来的还是到了。
多年苦心不曾被辜负。
数十年的坚持终见回响。
重来一次,她不会再似前世那般被人欺瞒戏耍,不会再忽略这些曾经被自己刻意遗忘忽略的东西。
前世是她辜负了这一番用心,如今戴罪之身重活,多的她都不愿去想,可在她活着的时候,她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把过往留下的阴霾痕迹挥散,把那些费尽心机搅和得家宅不宁的蛆虫逐杀殆尽。
她会用命去护着自己曾辜负过的人。
让以心待过自己的人,都好好地活着。
活着去看着世间的万般锦绣,活着去享本该属于他们的无数安乐。
她知道自己想要的和该做的是什么,所以再往前走的每一步,都甘之如饴,绝不后悔。
玉青时垂下眼帘遮住眼中翻涌的无数阴沉晦涩,动作不太自然地拉了拉身上宽大许多的披风,说:“我听玉安说,应当还有一段时间才能到汴京,您怎么来了?”
苦于不知怎么开口的定北侯听到这话如蒙大赦,掩饰似的抬起手在发烫的眼角用力搓了搓,哑声说:“是还有一段路,但是我最近没什么事儿,就想着提前来接你,省得你在路上不适应。”
他说完不动声色地转了个方向,站在风口的位置帮玉青时挡住了迎面的凉风,极力让自己的口吻听起来和善又温和,说:“玉安这一路上可都把你照顾好了?”
“我听他说老太太和两个小娃娃也跟着你一起回来了,老太太的身子骨还好吗?两个小的能撑得住赶路吗?”
定北侯看似轻松,可每说一句话,都觉得浑身上下的每一块肉和骨头都在跟自己较劲儿,绞得他心口生闷哪儿哪儿都带着粉身碎骨般的难受。
这孩子出生的时候,他都没能看上一眼。
等他从鬼门关上闯过,万事太平之时,他却把她弄丢了。
本该与他最亲近的孩子如今就站在自己的面前,但是他怕吓着她,不敢贸然靠近。
只能是绞尽脑汁地去想能说的话,在夜色的掩护下自我折磨似的看着眼前平静的脸,去幻想无数个自己错过的时刻。
玉青时原本最是敏锐,可此时却像是没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似的,慢条斯理地捡起定北侯扔出来的话头,轻描淡写地往下说。
她说自己是在秦家村长大的,膝下有个顽皮但很懂事的弟弟,还有一个乖巧勤快的妹妹。
早逝的爹娘和年迈的奶奶都是善心人,从小到大待她很好,在村子里过得也很不错。
村子里的家长里短,田间地头的风吹云散,在言语的描述下是很苍白无力的。
但是就是这么偶然从言语间透出的点点时光,却足以让定北侯从中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画面。
他的女儿遇上了好心人。
小丫头在他看不到的日子里,被人照顾得很好。
阴差阳错之下她没能能享受到本属于自己的安逸,但是在那个衣不果腹的农家小院中,照顾她的人已经竭尽全力给了她最好的。
玉青时说起那段生活时语气安然沉静,她是满足的。
定北侯情不自禁地伸手在玉青时的头上轻轻揉了揉,喉咙发堵地说:“芸娘曾是你娘身边最得力的大丫鬟,她把你照顾得很好,你娘泉下有知,想来也是心安的。”
“看到你如今这模样,你娘放心,我也放心。”
听出他强行压制下去的哽咽,玉青时眼角微红,任由着他毫无轻重地把自己的头发揉乱,说:“时辰不早了,您要不先去歇会儿?”
春草是跟她同睡一个帐子的,出来的时候小丫头就醒了,等了这么久还不见她回去,说不定一会儿就要找出来了。
定北侯僵硬地收回自己的手,笑着用力点头。
“好。”
“爹爹送你回帐子歇着,等你睡醒了,我去给你打兔子来烤肉吃。”
玉青时不知道他对烤兔子的执念到底从何而来,笑了笑倒是也没推辞,指了个方向让两只眼红得跟兔子一样的定北侯送自己到帐子门口。
进去后,果不其然对上了春草满是疑惑的双眼。
玉青时含笑在嘴边竖起了食指,示意春草别出声,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把帐子里的烛吹灭,拉过软乎乎的被子把春草裹好,拍了拍她的后背,低声说:“睡吧。”
春草眼珠骨碌转了转,意识到玉青时此时可能不太想说话,吸了吸鼻子往她怀里一窝,乖巧地闭上了眼睛。
玉青时睁眼看着头顶黑漆漆的帐顶,掐着掌心逼着自己生硬地咽下到了嘴边的呜咽。
她泛着青白的嘴唇剧烈颤抖,转头望着定北侯送自己来的方向,无声低喃:爹,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