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指挥步兵师的师长,平日里他是一个相当体面的人,他的靴子总是一尘不染,他的服装总是被熨烫的非常妥帖。
甚至他的军车都经常擦,副官帮忙擦,司机帮忙擦,警卫也会帮忙擦。
他觉得自己应该起到榜样的作用,威严的站在那里,如同一棵松柏一样,激励着自己的士兵前进。
可是现在,他很狼狈。他的皮靴能护住小腿,可雨水却止不住的灌进去。现在他的靴子里就好像是渔场,他的脚估计已经流血了。
走过来的时候靴子里有个该死的石头子,本来隔着袜子也只是让他的脚底板难受一点儿罢了。可现在泡了水,他的脚估计已经满是褶皱而且变成了白色了,那颗本来微不足道的小石子也变成了可以刺穿皮肤的锋利的刀刃。
他的衣服已经全部都湿透了,箍在身上简直让人难受级了。突然间他明白了为什么这里许多人都不愿意穿衣服了,因为这时候衣服本身就是一种束缚……
虽然很想,可他还是决定不脱自己的军服,他的军服代表着唐王国的体面。所以他站在雨中,让人一眼就能看到这里站立着一个上校。
周围的士兵干活的动作似乎更迅速了,他们知道自己的师长已经来了。就站在那里,站在雨水里,一动不动宛如雕像。
连绵的雨水让工作变得非常的艰难,水泥在这种天气里根本没有办法凝固,沙土会伴随着雨水的冲刷消失,最终那些看起来坚固无比的大坝,会出现管涌,会出现决口。
可是为了保住身后的城镇,保住那些村落,保护那些还在抢收庄稼农作物的平民,保护住好不容易修建起来的道路,好不容易铺设的铁轨,好不容易架设起来的电线杆……就只能持续不断的加固那些已经危如累卵的堤坝。
“歇歇?”一个没有戴军帽的平民,头顶着斗笠,一边铲土,一边问撑着麻袋的士兵。
那士兵摇了摇头,抹了一把脸上混在一起的雨水和汗水“不了,穷怕了,好不容易看见自己的家富裕了,那房子那地,那钱和粮食,谁特么也拿不走!老天爷也不行!”
戴着斗笠的汉子点了点头,继续掘动铁锹,把一铲子一铲子的泥土,铲进沙袋里。
他知道是这个道理,好不容易吃饱了,好不容易穿暖了,这日子谁也拿不走,老天爷来也不行!
可他也知道,他们身后并不是这些士兵的家乡,这些士兵有些来自北面,有些来自东面,并没有必要在这里拼命。
从前郑国的士兵不会管这种事情,那些人只会扛着火枪倚在城门边收过路费,抢那些进城卖货的农民马车上装的果子吃。
如果遇到灾荒,遇到洪水,遇到兵乱,反正不管出了什么天塌下来的事情,那些士兵都只会关闭城门,躲在城墙上驱赶流民,冷艳俯瞰着城外的难民饿殍满地。
可是现在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发生变化,从前的兵老爷们,如今正在和他们这些平民并肩作战。
虽然这些土地和这些士兵没有一点儿关系,可他们依旧没有离开,而是站在了最前面,挡在了平民百姓的身前!
从看到这些赶来的官兵冲上堤坝的那一刻开始,这附近的百姓就明白了一句执政官和他们说过,他们当时没听懂的话大唐的兵,没有躲在百姓身后的习惯。
人心总是肉长的,当一支军队选择和人民站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就是无敌的。
过去,没有人在意平民的死活,一条人命在那个时候还不如贵族庄园里的一条狗。
每一次大灾大疫过后,无主的土地就变成了达官显贵们的私产,对于那些富豪商贾们来说,天灾才是他们发财的机会。
可是那些让人憎恨到骨子里的恶人都被新来的年轻执政官杀掉了,那些曾经欺压百姓的人,都已经死了。
现在没有人再欺压百姓了,土地都被公平的分配给了每一个人。虽然名义上这些土地归唐国所有,可地契上明确的赋予了百姓们耕种的权力。
这些土地现在是他们自己的,他们就是死,也不会放弃!别说洪水来了,就是死神来了,他们也要战斗到最后一刻!
战斗的时候谁在身侧,谁与我共同浴血,谁就是我的兄弟!今日,这些兵,就是子弟,是手足!
“漏了!漏了!快!快来人!快来人!”巡堤的女人扯着嗓子喊得撕心裂肺,周围的士兵下意识的就向着喊声传来的方向冲了过去。
他们满身泥泞,头也不回,拎着工具就冲向了河水喷涌而出的地方“快!快堵住!上!上人!”
第一个士兵想也没想就把手里没装满的沙袋按在了喷水的地方,然后他整个人就压了上去,后面的士兵也七手八脚的开始帮忙,呼喊的声音此起彼伏。
“从那边!从那边看!”这边喷涌着肮脏的河水,那边堤坝上也有人在一边喊一边出着主意。
很快就有两个士兵还有几个当地人跃入了奔腾的河水中,身上系着绳子,潜入水下查看。
赤条条的汉子在翻滚着浪花的河水中挣扎的样子,仿佛透着一股对上天宣战的倔犟。
“你们走吧!地我们不要了,房子我们也不要了,快走!”眼看着堤坝已经守不住了,一个当地人扯住一个正在装沙袋的连长,大声的喊道。
“你们先走,我们没有接到撤退的命令!”那连长扛起了沙袋,头也不回的跑向了堤坝,声音在雨水中渐渐的飘散。
堤坝上的决口越来越大,眼看着已经控制不住了,沙袋已经装不过来了,似乎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忍着脚下的剧痛,站在堤坝上的师长一步一步走向了缺口处,他一边走一边大声的命令“有儿子有女儿的跟我来!剩下的人立刻撤退!把休息的人都叫醒!上堤!上堤!”
他走到了缺口旁边,看着那汹涌的河水,咬了咬牙“用人堵!3排的先下!不够就2排顶上去!”
“大人,大人!”刚刚劝士兵离开的男人挤了过来,扯住了师长的胳膊“大人!堵不住的!来不及了!你们走吧!这情我们记下了!你们先走吧!”
“让开!你赶紧组织堤坝上的平民撤退!带着老人孩子女人先走!往高处走!快!”他推搡了一下,脚下一个踉跄,差点儿没站稳。
警卫员眼疾手快一伸手扶住了他,这才让他没有狼狈的跌倒“结了婚有孩子的下水!别逞能!”
一个接着一个士兵跳入水中,没有人回头也没有人退缩,他们手挽着手站在那里,组成了一道人墙,把汹涌的河水挡在了被冲垮的堤坝外面。
后续的士兵在减小了的水流里构筑新的防线,他们把一个个沙袋垒砌起来,加上早就准备好的木板,对整个堤坝进行重新加固。
入夜的时候,堤坝终于稳住了,又一次洪峰过去,后续增援的部队抵达,又一个新的营冲上了堤坝,嗷嗷叫喊着如同冲向凶猛的敌人。
师长是被人搀扶着走下大坝的,他已经走不动路了。脱下靴子的时候袜子被一起撤下去了,连带着还有半张脚皮。
在只有微弱灯光的湿漉漉的帐篷里,他自己亲手从鲜血淋淋的脚底板上,抠出了一个锋利的小石头。
他哭了,眼泪止不住的流。不是疼的,或者说是真疼哭了——他的脚不疼,心疼。他哭的很惨,甚至忍不住自己的声音。
下水的两个排战士,被水冲走了15个,没有人再见过这十五个年轻人,他们只留下了挂在帐篷里的带名字的上衣,还有寄放在当地平民那里的水壶……
这些遗物现在就放在他的帐篷里,因为这里其他的帐篷都已经人满为患了。
第二天凌晨的时候,市政厅给了5个失踪军人一个交代。两个当地承包了堤坝工程的贵族被拉出来明正典刑,两个人跪在堤坝上当着所有人的面被执行了枪决。
当地的平民们甚至有些不理解,因为这里修建的堤坝,可能是三十年来他们见过的,最坚固的堤坝了。
可也没有人为这两个人求情,因为他们在昨天入夜前失去了十五个恩人。
雨似乎是小了一些,可堤坝依旧非常危险,后续的工程材料多了一些,随车而来的还有崭新的沙袋还有工具。
女人和孩子都按照要求开始向高地转移,因为要离开房子所以随军而来的军用帐篷还有雨衣又丢了一半以上。没人计较这些,从一开始就没有人计较雨衣都去了哪里。
一个带着斗笠的男人依旧守在堤坝上,他很想找到那几个和他脸熟的年轻士兵。可他终究没有再见到那几个年轻人,他们的样貌在记忆里其实很模糊,因为他们的脸上都是雨水。
可他不愿意忘记这些人,所以守在堤坝上,他希望这些人能回来,可惜这些人回不来了,永远都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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