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最浪漫的事情,莫过于美人见犹怜,花前月下夜。
在这细雨霏霏的深更半夜里,有绝色美人热情如火地跟在自己后头到处奔波,实乃上辈子修得的福气,昭衍觉得自己运道实在不错,只是有些可惜——
人是男生女相,花是血溅飞红!
一脚蹬上青竹,转瞬间身轻如燕连踏七步,堪堪避开身后人逼命一掌,小臂粗的竹子登时爆裂开来,纷飞碎屑天女散花般向四面八方击去,昭衍人在半空无处借力,猛地抽出背后罗伞,伞面撑开旋转如轮,竹片打在上头发出一连串“叮叮”声,他顺势旋身落地,一个扫堂腿攻向敌人下盘,眨眼间拳脚互搏数个回合,昭衍下意识地侧过头,一把匕首破袖而出,险些割破了他的脸,刀刃在月光下泛着幽绿,显然淬了毒。
他避过这一刀,手下半点不留余地,重新合拢的罗伞结结实实拍在对方胸前,跟抽上一铁棍也没两样,当即打得人胸中气血翻涌,往后连退七步,恰好刚才被打爆的竹子倒塌下来,拦在两人之间犹如楚河汉界。
“这位兄台,从昨晚到现在,你追了我快十二个时辰了,还不肯放过吗?”
昭衍一手拄着伞,一手掐着腰,神态难掩困倦,没好气地道“在下既没勾引你娘杀了你爹,也没夺你妻女睡你相好,用得着这样穷追不舍?”
与他对峙的是一名男子,满头鸦羽乌发,一身雪青衣袍,观其风姿仪态便知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何况他眉目清隽,姿容俊雅,整个人像是水墨画出来的一般。
听到这句明嘲暗讽,青衣男子脸上毫无怒色,淡淡笑道“牙尖嘴利,等下敲掉你满口牙,缝了你的嘴,看你还硬到什么时候。”
昭衍想了想,认真道“硬不硬这种问题,不是由牙口决定的。”
“……”青衣男子不得不承认,论起不要脸,是他输了。
噎了对方一句,昭衍心情大好,拍了拍身上的竹屑,道“这位兄台,看你也是个老江湖,该知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道理,你放我一马,自己回去搂着美娇娘度,岂不比追在我后头吃灰好?”
“我这辈子只听过一句道理,叫做‘斩草要除根’。”青衣男子寒声道,“小子,你自个儿做了什么心里清楚,跟我这儿插科打诨就不必了。”
“兄台你这话说的,好像我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昭衍故作惶恐地拍了拍心口,旋即阴阳怪气地笑了,“让我想想……是我大半夜不睡觉到处溜达,撞见一对小年轻拌嘴争执,闲得发慌跟上去看热闹?还是我目睹你那相好乔装做戏,将那俩好心人骗进小巷痛下杀手?亦或者,是我不知死活,当着你面打了你姘头,差点撕了她脸上那块遮羞布?”
青衣男子目光幽冷地看着昭衍,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在下想来想去,应该就是这些事情了。”昭衍嘴角的笑意慢慢变得冰凉,“看来兄台是要杀人灭口了?”
青衣男子忽然道“我听说过,你叫昭衍,来梅县还不到三天,来历不明,师承不知,甫一踏入此地就替望舒门弟子出头,杀了弱水宫八个门人,还给弱水宫主骆冰雁送了一封索命信。”
昭衍道“不才正是在下,兄台有何指教?”
“骆冰雁认为你与当年的老宫主有故,此番是为其讨仇而来,真的吗?”
“那什么老宫主在世的时候,在下还没出生,哪有什么故?”顿了下,昭衍话锋一转,笑得有些不怀好意,“不过嘛,他女儿生得明艳动人,我是很乐意跟她有故的。”
他这笑容有些露骨,但凡男人看了,没有不明白其中深意的。
青衣男子心下暗道,骆冰雁的推测没有错,那老宫主的女儿不仅活了下来,还想要为父报仇,于是找上了这么个艺高胆大的江湖散人,不知她自己是不敢来还是仍藏在暗中窥探。
想到这里,青衣男子眼中冷意稍退,他细细打量昭衍,觉得除了那张嘴,其他都还顺眼,于是道“天下美人何其多,你若是愿意,我可以带你去见识。”
昭衍挑起眉,问道“若我想见识一下昨晚那位带刺美人,兄台也肯仗义割爱吗?”
青衣男子半点犹豫也无,淡淡道“只要你情她愿,有那福气消受便可。”
“巧了,在下别的本事没有,就会讨好美人。”
昭衍反手将伞挂回背后,对青衣男子一笑,双手空空地朝前走去,眼看就要跨过那根竹子,脚下忽然用力,半截竹子被他猛地踢飞出去,带起一大片碎草泥土,刹那间迷了人眼。
青衣男子早防着他发难,眼下半点不慌,左边袍袖翻飞挡住扑面而来的尘土,耳中听得风声,右手屈指成爪往前抓去,果真抓住一物,却不是拳脚兵刃,而是一块沾了牛粪的臭石头!
石头入手,那腌臜物也污了掌心,甩也甩不掉,从胃里升起的恶心感顿时如同翻江倒海席卷而来,青衣男子抬头只见那滑头小子已没了踪影,敢情是压根没想跟自己硬碰,戏耍一把,风紧扯呼!
“该死!”
青衣男子一把丢开石头,撕下大片衣摆狠狠擦手,他身如鬼魅般在林间穿行,比那飞鸟还要快,可惜昭衍在寒山苦修五年,每日都要在孤鸾峰上下来回,武功如何暂且不提,轻功早已远超寻常,别说是这苍茫竹林,哪怕在雪地上也难见脚印,这一下错了眼,再想追到他就难如登天了。
果不其然,青衣男子一路追出竹林,眼前夜色苍茫,隐约可见屋舍轮廓,一道小河截断前路,河面无桥无舟,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青衣男子的脸色阴沉如水,他一路淌进河里,感受着冰冷河水冲刷身躯,把手上的恶臭黏腻也一并洗去,几乎要把理智烧尽的怒火这才平息些许,眼神依旧森冷无比。
他像是水鬼一样离开了这里,很快消失在街头巷尾。
直到他走了许久,一道人影才掀开某户人家的干草垛子,从里面慢吞吞地爬了出来。
青衣男子怎么也没想到,昭衍着实跑了,却不是往前逃得越远越好,而是胆大包天地落在了他后面。
被人追杀了一整天,泥菩萨也有三分火气,何况昭衍从来不是好脾性的人,即便这麻烦是他自找的。
此事说来话长,还得从他下山讲起。
且说二月十一那日,昭衍收拾好行囊,拜别了步寒英与寒山众人,独自下山返回雁北关,借着帮忙擒拿朱秀禾一事,轻松被边关盖印放行,本来准备搭上商队便车尽快赶去中州,没想到驿站及时送来了一封信,竟是许久不见的尹湄。
昭衍在寒山这五年不说是避世,也跟旁人少有交集,尹湄每年都会抽空来看望他,两人相处亲如姐弟,又恰到好处地拿捏着分寸,他不过问尹湄在外做什么,尹湄对他无所求,是故这次陡然收到了尹湄的加急来信,昭衍心中“咯噔”一下,还以为她出了什么事,幸而信上虽不报喜也不报忧,只是请他绕路南下,往东海府泗水州的梅县走一趟。
梅县占据交通地利,东南两地人士无论北上还是西行都得路过此地,得天独厚的水陆生意滋养出弱水宫这个庞然大物,相比黑道其他五大魔门,弱水宫早年行事暴戾,后来换了骆冰雁做宫主,以一介女流之身把弱水宫打理得有声有色,收束门人震慑一方,在魔门之中可称一朵奇葩。
如今武林大会时日将至,各路人马都赶往中州栖凰山,梅县这边势必鱼龙混杂,免不得生出事端,尹湄得到一个密报,说是有人想要借此机会在梅县做些手脚,矛头指向弱水宫和路经此地的白道门派,恐怕要生出大祸。
尹湄给的线索不多,想来对方行事十分隐蔽,昭衍一时也犯了难,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好,等他风尘仆仆赶到梅县,弱水宫门人欺侮望舒门女弟子一事已经闹得满城风雨,看似只是一帮好色恶徒冲动行事,可昭衍心里清楚这恐怕是那幕后黑手已经开始动作了。
为了引蛇出洞,昭衍找到那八个犯下罪行的畜牲,以残酷嚣张的手法将之杀掉,又盯紧了弱水宫的反应行动,果然发现一点异样——整件事虽因望舒门而起,可那幕后黑手真正要对付的其实是后来抵达的海天帮,否则梅七娘没必要在被识破伪装后故技重施,去酒楼招惹准备置身事外的江平潮一行人。
确定了这点,昭衍故意留下姓名,然后赶去了羡鱼山庄。
尹湄在信上提到了骆冰雁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尽管是个喜怒无常的女魔头,可相比江平潮和穆清这些初来乍到的愣头青,昭衍更乐意跟这位弱水宫之主通气,何况幕后黑手既然想要梅县大乱,便是与骆冰雁多年来的理念利害相悖,她若不肯服软,就是对方必须铲除的绊脚石。
然而,昭衍不过是初出江湖的无名小卒,还杀了弱水宫门人,骆冰雁凭什么信任他?
以己推人,昭衍觉得自己若是骆冰雁,见面后先废他半身筋骨才能好好谈话。
因此,昭衍趁骆冰雁疲倦之际,凭借轻功潜入她的卧房,留下了一封信。
所谓“三日取命”不过是他故意写下的恫吓,借此提醒骆冰雁恐有杀身之祸,一个女人能够执掌弱水宫近二十年,凭借的从来不只是高强武功,还得谨慎多疑,有了前面发生的事情,再加上这封“索命信”,骆冰雁势必会警醒起来,再想对她暗下杀手定不容易,只要危机浮现,昭衍就有了跟骆冰雁商议合作的底气。
千算万算,唯独没算到骆冰雁竟然死了。
昭衍至今想来还觉得不可思议。
昨天后晌,他给骆冰雁留下信后不敢久待,速速离了羡鱼山庄,潜伏附近小心窥探,不多时见到霍长老和沈落月联袂而出,带着人手奔赴中城。过了一会儿,霍长老挟持一名少女返回山庄,昭衍在酒楼里见过一面,记得她是江平潮的妹妹,顿时明白这是在“请人”。
果不其然,沈落月带着江平潮一行人稍后而至,昭衍看着他们进入羡鱼山庄,自己也仗着天色渐暗跟了进去,只是顾忌骆冰雁,不敢靠得太近,藏在宴厅外面一棵大树上,凭借修炼《截天功》得来的出众耳力,听见了里面人的谈话交锋。
骆冰雁的软硬皆施,江平潮和方咏雩的犹豫不决,叶惜惜的愤恨不平……各方表态都在昭衍意料之中,在叶惜惜跟江鱼离开羡鱼山庄后,他思量片刻就跟了上去。
身为死者至亲,白道任何人都可能接受骆冰雁的晓之以情动之以利,唯独叶惜惜难以接受,幕后黑手想要梅县大乱就不可能让双方和解,从叶惜惜这里最好下手,尤其她现在气愤出走,身边只有一个江鱼。
昭衍落在他们后面,从羡鱼山庄一路跟到了暗门闾左,叶惜惜显然是气急了,她根本不想回客栈被人七嘴八舌地劝说,提剑闯进这下九流之地收拾那些地痞流氓,救出了好几名被拐妇孺,下手一次比一次重,把江鱼也激起了火气,正当两人争执不休的时候,从巷子里传出女子的哭喊声,两人立刻闭嘴,拔出兵器赶了过去。
那巷子昏黑杂乱又七扭八拐,昭衍又落后他们五十步外,难免跟丢了片刻,没成想这一转眼就是生死之别。
巷子里的确有一名女子。
斗篷罩身,黑衣蒙面,几乎与夜色完美融合,江鱼跟叶惜惜都没有及时发现她,正当两人环顾的时候,这女子暴起发难,从背后钳制住叶惜惜持剑的右手,直接刺向了江鱼!
两人站得很近,这一下出手狠厉,江鱼直接被一剑穿心,叶惜惜大骇之余想要挣脱反击,结果那女子端得心狠手辣,竟是紧握她的手腕调转剑锋,要她“自刎”当场!
昭衍来晚一步救不得江鱼,见此情形立刻打出一块石子想要救下叶惜惜,没想到此处除了那蒙面女子,竟还藏了一个人,那颗救命石子在半空与另一颗石子相撞,双双爆碎开来,昭衍的藏身之处也暴露出来,但见眼前一花,一名貌若好女的青衣男子提掌杀来,若非他反应迅疾,恐怕一照面就要伤在对方手里。
他避过了这一掌,也就失去了救下叶惜惜的最后机会,眼睁睁看着剑锋划过颈侧,刚才还美丽鲜活的女子眨眼便气绝身亡。
蒙面女子显然跟青衣男子是一伙的,虽没料想来了个不速之客,应对起来默契万分,好在她武功比那青衣男子要低,昭衍抓住这个破绽下了重手,这才从暗巷里脱身开来,却不料青衣男子非但武功高强,轻功也厉害得紧,竟然一路追着他来了。
这下可苦了昭衍,从昨晚到现在已近十二个时辰,他只歇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若不是内息绵长生生不绝,恐怕能被活活耗死。
最令他惊愕的是,休息时从人们嘴里得知了一个消息——
昨晚不止出了一桩凶案,骆冰雁竟然也死在了羡鱼山庄里,他那封留书当真成了索命信,梅县各城门紧急封锁,昭衍已经是被黑白两道联合追捕的“凶手”了。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偏那青衣男子还在后面紧追不放,昭衍不是没想过放手一搏,可对方武功至少跟自己在伯仲间,暗地里还不知道有无后手,贸然硬抗只是送命,索性耍了个花样,堪堪从对方眼皮子底下逃开。
“你追了我快一整天,现在风水轮流转,该到我来了。”
昭衍自语两声,运起轻功朝着青衣男子消失的方向追去,足下不惊微尘,连屋檐下的野猫也没发现曾有人从自己面前走过。
这青衣男子果真十分谨慎。
从小河离开,他先去布庄拿了一整套深色的新衣鞋,然后在阴影中快速前行,中途转了好几圈,若是轻功弱些的恐怕已经被他绕晕,昭衍屏息沉气,像鬼魅般不远不近地跟在他后面,直到四更天将至,远处一座巍峨山庄在夜幕中若隐若现。
这青衣男子竟然来了羡鱼山庄。
昭衍夜闯此地两回,不说见过了弱水宫所有门人,也看了个七七八八,从不知道山庄里还有这号人物。
他藏身树后,见青衣男子不走正门,从高墙死角翻了进去,显然不是弱水宫的人,却对这里十分熟悉。
弱水宫里,必然有此人的内应。
昭衍一瞬间想到了昨晚那杀害叶惜惜二人的蒙面女子,对方出手狠辣老练,又懂得掩藏招法路数,定然是刀口舔血的老江湖。
眼眸微眯,昭衍沿着青衣男子的路径潜入羡鱼山庄,此时已经不见了对方踪影。
杀害骆冰雁的真凶尚未抓到,沈落月跟霍长老一合计,将宫主尸身暂且放入地下冰窖里,有冰块保护尸身,少说七日不腐不坏。
冰窖附近守卫众多,霍长老更是亲自在此看着,昭衍要亲眼看一看骆冰雁的尸身委实困难,想到自己的画像已经在一日间贴满了梅县大街小巷,他只能无奈放弃,往后山去了。
骆冰雁被杀一事闹得很大,梅县所有势力都被发动起来,哪怕昭衍一整天都在疲于奔命,也从市井间听了个七七八八,知道她是在温泉练功时被人一剑封喉,附近十八个守卫也惨遭灭口,骆冰雁的脸上还被刻了一个“昭”字。
昭衍乍闻此事,心中简直啼笑皆非,可惜眼下绝大多数人都认为骆冰雁是被他所杀,能够替他作证的四个人里已有两个死了,剩下两个恐怕恨不得把事坐实,他既然见不到骆冰雁的尸身,就只能来看看这案发之地了。
后山温泉本就是骆冰雁的私人禁地,如今出了这桩血案,旁人更不敢踏足半步,沈落月派人将此地远远围了起来,若非她陪同,谁也不准擅闯。
细雨渐渐大了,天上月黑风高,周遭灯笼烛火也摇曳起来,守卫们不过片刻恍神,昭衍已经从山壁阴影下掠过,悄无声息地走进了假山之后。
温泉里白雾袅袅,隐有天光从石壁缝隙间漏下,昭衍没带火折子,从怀里取出一颗夜明珠,借着这点光细细查看,果真没看到剑痕掌印一类打斗过的痕迹,骆冰雁当时留下的衣物还挂在树杈上,她惯用的金珠白练就在衣物最上面,若是遇到什么变故,探手可得。
白练盘绕整齐,足见骆冰雁死前没动过它。
死到临头,她为什么不用兵器护身?不外乎来不及,或者做不到。
昭衍仔细打量四周,老树和石头上面没有软钢丝缠绕勒紧的痕迹,说明凶手的确是亲手持剑将她割喉的,然而这里的空间不算很大,温泉占据了七成有余,
哪怕凶手拿着长剑,若是骆冰雁没靠近水池边,剑锋也不足以抵达她身周两尺。
既然如此,当时只有两种可能,一为凶手是在岸上杀人后抛尸入水,二是凶手下水杀人。
若为前者,地上或石壁上当有血迹残留,昭衍仔细看过了缝隙,一无所获。
那就只能是后者了。
昭衍正要返回水池边,突然听到一道微不可闻的脚步声,当即侧身躲避,竖起右臂挡下背后袭来的一爪。
借着夜明珠的微光,昭衍看到了一个身量与自己相仿的人,身着夜行衣,脸上扣了一张狰狞鬼面具,只露出一双亮若寒星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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