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王成骄的脸色顷刻沉了下来。
昭衍惯会察言观色,这一回却铁了心要哪壶不开提哪壶,见王成骄铁青着脸默然不语,又问道“莫非王帮主有何难言之隐?”
王成骄冷冷看了他一眼,眸中竟有杀意。
昭衍任那刀子一样的目光刮过自己,他不退反进,竟是走到了王成骄面前,浑然不怕对方会暴起发难。
一时间,两人四目相对,院子里静得落针可闻。
半晌,王成骄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来“舍弟于永安八年腊月病逝。”
王氏兄弟一母同胞,又都是老帮主的亲传弟子,只不过比起胞兄王成骄的勇武过人,弟弟王成骅稍显逊色,曾为丐帮四大长老之一,一生都在辅佐胞兄,奈何命途多舛,先是妻子难产而亡,继而是独子王鼎生带残疾,没等几年,王成骅也撒手人寰,只留下孤儿托付胞兄代为抚养。
王成骅在江湖上不过薄有声名,他的病逝只如一枚石子投入江海,激起了一圈小小涟漪,旋即无踪,除了寥寥几位至亲挚友,再无人记得他曾来过世间。
昭衍在寒山练武时,偶尔缠着步寒英讲起中原武林的旧事,对王氏兄弟的经历也听过一耳朵,只是他跟大多数人一样将大半注意力都放在了王成骄身上,而对王成骅不甚上心。
若非遇见了王鼎,又看到了那张陈年名单,恐怕昭衍至今也不会关注一个平平无奇的死人。
王成骅亡故多年,江湖上对他印象尚存的人已寥寥无几,若论及了解甚深,无人能越过其兄王成骄,昭衍委实别无他法,这才有了今日一问,虽只得来一句生硬老套的回应,却可见王成骄对此事讳莫如深。
于是,昭衍咄咄逼人地道“不知王前辈患的什么病?”
“与你何干?”
王成骄本就性烈如火,何况昭衍触及到的是他心底深处陈年疤,不过只言片语就能将这伤疤撕得鲜血淋漓,他面色一寒,不顾屋里的王鼎,悍然袭向昭衍。
昭衍横臂欲挡,不料王成骄变招一转,自他臂下空门欺入,掌力如排山倒海般直冲胸膛而去,尚未及身,沛然劲风已将他整个身躯撼动,昭衍面色未改,体内运转如意的太一真气顺势发出,恰似一股截然相反的巨浪滚滚向前,两股内劲骤然相撞,一霎那如掀狂风怒潮,可在片刻之后,太一真气便顺势将王成骄的掌力卷走相融,恢复了风平浪静。
不等昭衍心下略松,王成骄蓦地发出了一声冷笑,已抵在他胸前的手掌忽地往下一抵,又是一股霸道内劲透体而入!
原来,王成骄心知他身怀太一武典,与步寒英一样走的“海纳百川”之道,故意将劲力一分为二,前一道引动太一真气上行,后一道倏忽再起直取下丹田,昭衍防不胜防,隐藏极深的截天阳劲自发冲出,挡向这道来势汹汹的掌力。
“砰——”
一声闷响,昭衍与王成骄同时向后倒退数步,一个背撞老树,一个足抵石阶,树与石皆裂纹遍布,这才堪堪卸下震力。
昭衍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当即喷出一口鲜血,王成骄却也不比他好受,整条右臂震颤发麻,手掌更是炽热生疼,他低头一看,掌心竟是一片焦黑,大大小小七八个水泡赫然冒出,仿佛在熊熊烈火里抓取了一把滚烫栗子!
“你是——”
王成骄打他一掌,既为泄愤也为试探,没想到得来这样一番结果,他看着自己如遭火燎的掌心,想到刚才那股与太一真气截然相反的暴戾内功,猛地想到了什么,脸色霎时变得无比恐怖,惊怒交加地看着昭衍。
昭衍又喷出一口血,丹田内如有火烧,心知方才露了老底,半闭的眸中不由得掠过一抹锋芒,旋即隐没下去,故意露出虚弱疲态,背靠树干的身子如泥一般软倒,负在背后的右手却已悄然屈指成爪。
王成骄冲口道出了两个字,剩下的话却都戛然而止,他神情变幻不定,死死盯住委顿在地的昭衍,僵立了好一会儿才举步向前走去。
“大伯——”
正当昭衍蓄势待发之际,一道人影从屋内踉跄而出,正是听得动静不对的王鼎,他三步并作两步拦在了两人之间,张开双臂挡住昭衍,面朝王成骄,急切道“大伯,手下留情!”
“你让开!”
王成骄面色冷厉,王鼎却是寸步不让,叔侄俩竟僵持起来。
好在有了王鼎这一打岔,昭衍已看出王成骄虽面有怒容却无杀意,遂也卸去手上蓄力,扶着树干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道“晚辈出言无状,冒犯王帮主,合该受此一掌,王兄你且让开吧。”
先前二人说话压低声音,王鼎在屋内未能听个真切,还当大伯是为自己的事迁怒昭衍,他是一人做事一人当的直脾气,哪肯在此时让开道来?见王成骄满脸余怒未消,王鼎非但没有让路,反而恳切道“大伯,我已非无知小儿,云岭一行乃我自发而至,所行诸事亦由我亲自决定,无怨无悔更无遗憾,倘若您要怪罪,就怪侄儿一人吧!”
“王鼎!”王成骄这会动了真怒,“你这些年逞勇斗狠且罢了,是非对错当分辨清楚,如今你结交匪类,为人利用尚不自知,你——你这般性子,将来怎么担当得起丐帮重任?”
“侄儿不敢!”
从小到大,王鼎第一次见王成骄发这样大的火,他径自跪了下来,低头道“侄儿父母早故,承蒙大伯悉心抚养才得以长大成人,自幼便已立志为您尽孝、为丐帮尽义,只是……孝义之外尚有公道,侄儿既见不平,便不能视之如等闲!”
王成骄气得浑身发颤,已顾不上昭衍,指着王鼎鼻子骂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做事须得三思而后行,我教给你的这些,你是都忘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
“侄儿片刻不曾忘!”王鼎断然道,“我相信他们!”
“你——小畜生啊,你是要气死我不成?”
王鼎仍直挺挺地跪在原地。
王成骄已怒不可遏,见他这般执拗的模样却不禁想起多年前那个挥刀断指的半大少年,旋即想到他垂髫之龄就没了爹娘,自己一个大老粗将这小小一团拥在怀里,手把手将他拉扯成人,眼看着他从一个阴郁寡言的小孩儿长成铁骨铮铮的男子汉,铁石心肠也要为之一软,满腔怒火又渐渐压了下去。
丐帮帮主纵有通天之能,在这视如己出的侄儿面前也无用武之地,王成骄森然看了昭衍一眼,将涌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咬牙道“滚!”
昭衍方才柔软下来的神色,此刻又变得坚冷如冰,他直视着王成骄的眼睛,道“晚辈疑惑未解,还请王帮主不吝赐教!”
此言一出,莫说是王成骄,就连王鼎也被惊住。
王成骄先前只见过昭衍的圆滑玲珑,没想到他还有这样冥顽不灵的一面,当即冷笑起来,意有所指地道“小子不识好歹,可知你要的这一个答案须得付出多少代价来换?”
昭衍道“我这一生在鬼门关前转来转去,为的就是这个答案。”
王鼎不懂他们打的什么机锋,一面拦着王成骄,一面拼命朝昭衍使眼色,奈何这两人仿佛是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肯退让半分,令他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是好。
良久,王成骄徐徐吐出一口浊气,一把将王鼎从地上拽起来,冷冷道“好,你既要知晓答案,就走上前来再接我一掌,若是这一掌过后你能不死,我就告诉你!”
顿了顿,他抬起完好无损的左手,道“这一掌,老夫不会再顾惜长幼之情,将会用上十成力道,你须站在原地不可退让半步,否则便是输,敢不敢接?”
王鼎脸色微变“昭衍——”
“我敢!”
不顾王鼎的劝阻,昭衍一步步走到王成骄面前,他深吸了一口气,道“大丈夫一口唾沫一颗钉,还望王帮主莫要食言。”
王成骄道“只要你能有命活下来!”
话音未落,他左手一扬,猛虎出山,直扑昭衍心口。
昭衍谨记那一句“退让半步便是输”,开口之时已气沉下盘,用上千斤坠的法门,一双腿犹如灌铅铁石,死死压在地上,可他仍是低估了王成骄这一掌之威,右掌一抬起,掌心随后传来一股摧枯拉朽般的澎湃内力,猛势竟要胜过百斤大锤的重击,胸腔、丹田两处齐齐气血狂翻,整条臂膀登时剧颤生疼,生生被打得偏移开来,连带身躯也如遭象突,一下子向后倒飞。
此时此刻,昭衍本应双脚离地,顺势飞出卸去冲力,可他吃了秤砣铁了心,左边竟是反手一拳向下砸去,只听轰然一声,拳劲如山崩般倾泻在地,反震而回的磅礴之力骤然袭来,生生将他身躯扶正,整个人也陷入前后两股劲力的夹击之中,顿时身子一颤,四肢骨骼都发出炒豆似的爆裂声,张嘴蓦地喷出一大口血。
“昭衍!”
王鼎转身欲扑,被王成骄一把按住了肩膀,他袍袖一挥,满目烟尘被劲风拂去,只见昭衍两臂衣袖破碎,七窍都流出鲜血。
他脚下生根,足陷数寸,周遭地面龟裂如蛛网,竟是当真一步未动!
王成骄终于面露惊骇之色!
他说是十成内力,当真半分也没掺水,莫说是一个后生晚辈,就算是补天宗宗主周绛云也不敢贸然来接,于是故意出掌放慢,给足了昭衍抽身后退的机会,见他依旧不知好歹,这才下了狠心一掌拍实,就算不要了他的命,也要他全身筋骨粉碎,此生再也动不得武。
王成骄万万没想到,昭衍竟是当真接住了这一掌!
一瞬间,王成骄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昭衍的身子也是摇晃了几下,终于支撑不住,猛地向前栽倒,好在王鼎见机极快,一步冲上前去将他抱住,这才发现他脚下已是血流如注,也不知下了多大死力才将双腿钉在原地。
“你……”王鼎既是佩服又生后怕,“你这是何苦呢?”
昭衍没听清楚,此刻他眼前是一片腥红,耳中又是一阵嗡鸣,好不容易才缓过气来,抬头望向王成骄,强忍着满腔翻涌的气血,哑声道“晚辈……有幸活命,请王帮主……履约!”
王成骄的目光却落在了昭衍那双手臂上。
先前被衣袖挡住,王成骄并不知道昭衍受过多重的伤,此时见他这对臂膀伤痕累累,右手腕至右肩都缠满绷带,鲜血早已渗透出来,几乎将白棉纱布都浸染成红色,足见这处新伤的厉害。
仅仅一双手臂,王成骄一眼过去就能看到七八道新旧伤疤,在他身上别处又有多少呢?
尤其,此子尚且身怀截天阳劲。
王成骄是白道四大掌门之一,早年就与傅渊渟交手数次,后来又参与过绛城之战,对截天阳劲再熟悉不过,正因他试探出了昭衍这层底细,才会改变主意痛下狠手,却不曾料想昭衍浑不畏死,真敢硬接他十成功力的一掌。
截天阳劲虽是魔功,却也是江湖上无数人梦寐以求的神功,它既有炽烈凶狠的隐患,又蕴藏生生造化的奥妙,若能修成气候,相较常人如多出一条命来,只要一息尚存,再恐怖的伤势也会逐渐复原。
昭衍将截天阳劲修炼到了如此境界,身上却有数不清的伤疤,王成骄只看这些就能轻易想象出他过去的日子,而这本不该是一个出身名门的少年侠客应过的人生。
王成骄手掌微颤,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昭衍以为他要反悔,正欲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忽听王成骄道“鼎儿,你先出去。”
王鼎高悬的一颗心尚未落定,哪敢在此时放他们两人独处,便拗着性子装没听见,却不想王成骄只是看了他一眼,竟没有出言喝骂,而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他讲了一个故事——
多年前有一对兄弟,两人一母同胞,前后脚降生于世,自幼相伴相依,又一同被武林里负有盛名的前辈高人收为弟子。
师父是白道一方大帮派的掌门,座下仅此两个徒弟,兄长天赋更好,更得师父看重,可他性情骄狂,痴迷武学不擅俗务,少年时便游历四方行侠仗义,挑战过各路英雄或宵小,而他兄弟的根骨虽稍显逊色,却是个难得的玲珑之人,早早在老帮主的教导下协助处理帮务,帮派里的年轻一代对他十分信服。
几年后,老帮主溘然长逝,临终时将位置传给了大弟子,兄弟俩一个不愿一个不甘,可那时帮派内年轻一代与老一辈矛盾激烈,彼此之间明争暗斗不休,要想坐稳帮主之位,威慑与手段缺一不可,于是二人携手,兄长为主,兄弟为辅,共同扫除障碍。
他们对外扬名立威,对内清洗换代,将那些乌烟瘴气的腌臜毒瘤连根拔起,使原本江河日下的丐帮一步步重回巅峰,堪为一段江湖美谈。
就在这个时候,兄弟俩再度有了分歧。
他们曾经有过约定,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兄长会将帮主之位传给弟弟,自此专心投入武学之道,而兄弟将接过帮派重任,一展宏图抱负。
然而,弟弟食言了。
他拒绝了帮主之位,不顾兄长劝阻,留下年仅四岁的儿子,带走了全部心腹一路北上,常驻京师分舵,留在了那物欲横流、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的龙潭虎穴。
谁也不知道他为何要这样做,帮内生出了不少猜忌,甚至传出了兄弟阋墙的谣言,兄长惊怒交加,几次上京都没能将人带回,而在他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纠缠下,弟弟终于对他吐露出了只言片语。
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有一方不见光的神秘势力向兄弟提出了招揽,那个组织里的人来自江湖各地,彼此之间不知底细,而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即是拨乱反正,以暗制暗。
许多人眼里的江湖是黑白分明,可他的弟弟太过早慧,深知许多事情并不是非黑即白,也知道仅凭一人一帮的力量无法肃清江湖日渐猖獗的乱象,更知道这条路注定荆棘坎坷,稍不留意就要万劫不复。
于是,他不能做帮主,不能留在总舵,甚至不能再与亲人相扶相依,而要孤注一掷地来到这里。
兄长无法理解弟弟的想法,他们不欢而散,此后两年不曾相见,直到自北疆边关而起的一阵腥风血雨刮进了京城,朝堂宫中一夜惊变,牵连甚广,人人自危。
惊闻消息后,兄长意识到了危险,他立刻动身上京,却在半途遇到了率人南下的兄弟,他没有说些什么,身边的人也都是一问三不知,那些曾为他出生入死的心腹皆没了踪影。
这一次,他跟兄长回了家,与六岁的儿子重聚,仿佛是阖家团圆了。
偏偏就在这一年,兄弟病倒了。
无数名医被延请而至,却都对他的病情束手无策,只说是心病成疾,已经药石无灵,最终他没能熬过这个冬天,病逝于第二年的春日之前,留下了才跟他相聚不久的亲儿。
“那孩子的母亲难产而去,自幼生带残疾,猝然间又失生父,世上血亲只剩下了伯父,于是……”
王成骄看着面前的两个年轻人,声音沙哑地道“孩子的伯父早年痴迷于武功,不曾娶妻生子,痛失手足之后郁愤难平,决定将此子养在膝下,十八年视如己出,于他而言……世间没有比这孩子更重要的人,他已是知天命的年纪,不愿再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
王鼎听着听着,诸般神色一点点消失殆尽,在王成骄话音落下之后,他的面上已是一片空白,唯独一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前方,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最亲的人。
王成骄却没有看他,只对昭衍道“你要的答案,都在这个故事里了。”
昭衍浑身僵硬,如同一座石像。
许久,他轻轻推开了搀扶自己的王鼎,放下捂住心口的手掌,朝王成骄躬身一礼,再无一句言语,转身离去。
昭衍这一动身,将如堕噩梦的王鼎骤然惊醒,他想也不想就要伸手将人拉住,却被王成骄抢先拽紧了手臂,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人步履蹒跚地离开院子,留下一串蜿蜒的血脚印。
“……是真的吗?”
王鼎瞪着那已空无一人的方向,眼角几乎欲裂,好半晌才艰难地挤出了这句话来。
王成骄默然片刻,道“是真是假,过去便如逝去,已经不重要了。”
“不……重要?”
王鼎僵硬地转过头,此时竟有一种荒谬绝伦之感,既可笑又可悲,他惨然道“那还有什么是重要的?”
说到最后,他猛地绷直了身躯,原本的颓然之气一扫而空,仿佛一堆干柴枯木突兀被火星点燃,映在王成骄的眼里,如同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
王成骄养育了王鼎快二十年,将半生心血都倾注在他身上,无人比他更了解王鼎。
他知道王鼎想问什么,也知道王鼎想得到什么。
正因如此,在过去的这些年里,每一次面对王鼎的疑问,王成骄都能轻易让他不再追究。
可这世上,纸终究包不住火,孩子也要长大成人,就算是一退再退,终究会到避无可避的时候。
王成骄叹了一口气。
一声长叹出口,顶天立地的丐帮帮主仿佛老去了十来岁,两鬓的霜色都变得格外刺目,向来挺直如松的背脊也弯了下来,真正像是一位年过半百的佝偻老人了。
这一回,他没有再说出一句敷衍或欺瞒的话,只是松开了手,如同松开了风筝的线轮。
王鼎在原地僵立了片刻,终是转身朝外面追去。
一阵狂风平地起,裹挟尘沙扑面而来,在门开刹那迷了王鼎的眼睛,等到风沙俱净的时候,他只见到了一条空荡颓败的长街,而不见先行一步的离人。
地上空留马蹄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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