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一百八十六章·立场
    尹湄走出庭院时,头顶已是月上中天,四周静谧无声,虽有诸多下属候命在侧,可这些人早已麻木如行尸走肉,随处可见的一棵野草都比他们有活气。

    从黄昏到深夜,杜允之与周绛云议定了诸多事项,而后知趣地带走了自己的人手,先行离开去做准备,将偌大院落留给远道而来的补天宗众人歇脚。

    尹湄进了内堂,找到一个最为偏僻的房间,命人打满一浴桶的凉水,随后屏退闲杂人等,直接将整个人泡了进去。

    一刹那,寒凉没顶。

    凉水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喧嚣,尹湄没有运转内息,感受着空气逐渐消耗殆尽,直至肺脏憋得隐隐作痛,她才猛地直起身来,剧烈地颤抖着。

    尹湄打小就不会哭。

    六岁以前的她不需要哭,而六岁以后的她已知道了哭泣的无能与无用,尹湄是在水云泽长大,玉无瑕教会她的第一课就是如何掩藏自己真实的情绪,惶恐也好,眼泪也罢,除非是用来欺骗敌人,否则连一丁点都不可外泄。

    殷令仪竟然出了西川!

    她不仅离开了王府封地,还去了黑石县,如今更与萧正风一同上京去了!

    方敬死了,云岭之祸莫名落在了关外奸细头上,忽雷楼之主冯墨生无端被打为内鬼,本该自此点燃的南北战火竟是偃旗息鼓!

    变数如飞雪纷至沓来,仿佛独木桥上横生了无数枝节岔路,令人惊疑不定之余又觉毛骨悚然,饶是以尹湄的城府手腕,此时也不禁方寸大乱,竟有种如堕雾里的迷茫之感。

    仿佛从上月那场武林大会开始,一切都偏离了原本的道路。

    最让尹湄难受的是,有关殷令仪的情报,她竟是直到今日才从敌人嘴里得知。

    尹湄曾是殷令仪的影卫,后来做了平南王的密探,她以为能在暗处保护好这个女子,无须让殷令仪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必她再点灯熬油地耗损心力,正所谓慧极必伤,尹湄只求她能平安康乐,命数悠长。

    事实给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

    倘若殷令仪当真一无所知,尹湄绝不会被蒙在鼓里,除非她自以为是的保护和潜伏自始至终都被对方看在眼中,甚至她这些年来做过的每一件事背后都是出于殷令仪的安排。

    真正被护得密不透风的那个人,其实是尹湄自己。

    心情激荡之下,真气不由自主地外泄出来,寒意在水中疯狂蔓延,水面不多时便结了一层轻薄浮冰,尹湄湿漉漉的头发上也凝起白霜,面庞上血色全无,唯独一双眼眸暗红发黑,如有凶兽蛰伏眼底,于此刻张开了血盆大口。

    武林盟大变在即,可尹湄的心神已飞到了千里之外,她深知自己现在应做什么,又克制不住地想要去把殷令仪带回西川。

    两相难,两难全。

    尤其在这无数变故之后,还有一个人的存在令她耿耿于怀。

    “小昭……”

    当日昭衍动身赶往云岭之前,曾给尹湄送去了一封密信,她知道他此去意图为何,虽是心下隐忧,但到底信任居多。

    殷令仪去了云岭,昭衍必然是知道的,可他至今没有给尹湄透露风声,若非另有内情,那便是出自殷令仪本人的授意了。

    究竟是他们私下达成了共识,还是……

    正当尹湄心乱如麻之际,房门忽然被人轻轻叩响。

    “谁?”

    纷乱思绪霎时回笼,尹湄眼中杀意闪动,旋即又隐没下去。

    “尹长老,是我。”

    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正是陆无归。

    尹湄皱了皱眉,眼下她心绪不安,实在不愿与这敌友难分的老乌龟打机锋,于是问道“陆长老有何要事?”

    隔着一扇门,任谁都能从这冷硬的语气里听出不耐烦,何况是最会察言观色的陆无归,可他这次仿佛一只吃了秤砣的王八,抬手掀翻了摆到面前的闭门羹,笑道“的确是一桩紧要之事,不得已前来打扰,还望尹长老大开方便之门。”

    尹湄目光转冷,心里又不禁升起狐疑,她知道陆无归曾在周绛云与傅渊渟之间首鼠两端的事情,对方也知道她乃玉无瑕之徒的底细,双方手里都握着对方的把柄,又有玉无瑕在其中斡旋,这些年来井水不犯河水,偶尔还会对彼此的小动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是心照不宣。

    然而,尹湄不曾信任过陆无归,陆无归也不会对她交底,他们仅有的几次合作都是在明哲保身且有利可图的前提下,到了如今这紧要关头,又是在周绛云的眼皮子底下,陆无归来找她做什么?

    沉吟片刻,浴桶内的浮冰骤然碎裂,尹湄从水中站起身来,运转内力蒸干水汽,随手扯了一件衣袍披在身上,冷声道“请进。”

    陆无归推门而入,只见尹湄披头散发地坐在桌边摆弄茶具,假惺惺地告罪道“原来尹长老正在沐浴,真是唐突了。”

    “陆长老深夜来访,总不会就为说几句虚伪客套的话吧?”

    陆无归微微一笑,在桌子另一侧坐下,察觉到她身上不同寻常的寒意,道“虽是盛夏酷热,女儿家还得少沾寒凉,以免日后年纪大了遭罪受。”

    尹湄意有所指地道“咱们这些走跳江湖之人向来是朝不保夕,眼下过得舒坦便是,哪有命奢望长远?”

    “人生一世,若是连个念想也没有,未免活得太过悲惨了。”陆无归轻叹一口气,“你年纪尚轻又前途远大,与我们这些黄土埋半截的人大不相同,只要小心谨慎,做事三思而后行,未尝没有长远之日。”

    这话听来只是长辈的寻常劝勉,却如一根刺扎进了尹湄心里,她微微眯起眼眸,笑道“有些事说来容易做来难,敢问陆长老谨小慎微了大半辈子,难道就不曾做过一件冲动的事情?”

    陆无归细细想罢,苦笑道“不错,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有时候明知不可为仍要为之,便是这个道理了。”

    “既然如此,陆长老就请回吧。”尹湄淡淡道,“你小心驶得万年船,我自偏向虎山去,咱们两不相干。”

    陆无归失笑,忽而道“果真是一脉相承的倔脾气,你像极了无瑕。”

    尹湄的神色陡然转冷。

    四年来,这是陆无归头一回在她面前提到玉无瑕,也是第一次捅破那层窗户纸,危机感瞬间化作阴云笼罩在尹湄心头,可她没有当场发作,岔开话题道“陆长老若是困糊涂了,不如尽快回去睡上一觉,我只当什么也没听见。”

    陆无归自顾自地道“无瑕当年进补天宗的时候,年纪与你差不多,她天生一张美人脸,身段软脾气娇,在同批女孩儿里最为出挑,当时的沈宗主有意抬举她,让她去给自己的儿子做侍妾,这在其他人眼里是一步登天的好事,结果无瑕非但没应,还自请入了窟,你可知那是什么地方?温柔乡即是英雄冢,那窟就是这样一个表面光鲜内里藏污纳垢的地儿,她不肯做少宗主的侍妾,却肯去做婊  /子,无数人辱骂她不知羞耻,可我知道她是心气高有所图,毕竟做少宗主的侍妾也不过是个玩物,而做了窟的婊/子,她可以踩着无数男女的脑袋往上爬。”

    正所谓为尊者讳,尹湄对玉无瑕的过往自当有所耳闻,只是她视玉无瑕如师如母,觉得那些事情于玉无瑕而言是不堪回首的耻辱,如今听陆无归这般说起,她先是恼怒,而后却有了别样的感想,本欲发作的火气也按捺了下来。

    “窟那地儿不仅腐蚀男人的雄心壮志,也会榨干女人的精神骨血,很多花儿一样的姑娘进去不到半年就会枯死,可是无瑕在那里熬了三年,除了周覃,没人知道她是怎么熬下来的。”说到此处,陆无归抬起眼,“周覃是那时的窟掌事,也是如今这位周宗主的生父。”

    他满意地看到尹湄为这一句话变了脸色。

    “补天宗里没有好人,周覃并不例外,可他也没坏到流脓,至少不会故意残害手底下的姑娘,也会对一些好苗子多加照顾,无瑕就是在他的关照下熬过了几次生死劫,认他做了义父,甚至周宗主出生便没了娘,是被无瑕这个义姐从小哄到大的……如此一来,他可算是最熟悉她的人了。”

    抿了一口微凉的茶水,陆无归定定地看着尹湄,似笑非笑地问道“连我都觉得你跟她像,何况是周宗主呢?”

    屋里没有风,尹湄却觉得浑身发冷。

    “莫怕,你该庆幸才对。”

    杀气四溢,陆无归却恍若未觉,放下空茶杯,对尹湄道“我跟了周宗主十几年,他是喜怒无常、心狠手辣之人,哪怕如谢青棠那样被他一手培养起来的心腹属下,还不是说弃就弃了?纵观娲皇峰上下人等,唯独你被他另眼相待,这点可有察觉?”

    尹湄一怔,喃喃道“我还以为……”

    “实不相瞒,早在你入门第一年,周宗主就让我去查了你的底细,你是知道我这人怕死,既然知道他对你起了疑心,哪敢为你粉饰遮掩?”陆无归语不惊人死不休,“我装模作样地查了一番,然后告诉他,说你是无瑕的徒弟。”

    闻言,尹湄神色一厉,险些拍案而起“你——”

    “无瑕进了听雨阁,又做了惊风楼的主人,严荃手底下那些旧部必然不肯服她,而补天宗与听雨阁虽为盟友,彼此间从来不少提防,她奉命要在补天宗里安插眼线,自然要留个自己信得过的人,于是派来了你。”陆无归丝毫不惧尹湄眼里流露出来的杀意,提起茶壶为自己添了一杯,“得知此事后,周宗主才留下了你,并且对你多加提拔。”

    尹湄怔了下,不可置信地道“他竟会容忍别人在自己身边安插耳目?”

    “不是别人,只是无瑕,倘若换了旁人做下此事,必然是死无葬身之地。”

    陆无归收敛了笑容,正色道“饶是如此,周宗主的宽容也不多,他能让你成为暗长老,一是看在无瑕的情面上,二是我为你扯了听雨阁这面虎皮,倘若他发现了你真正的立场,必定不会对你手软,甚至连我也难逃大劫。”

    尹湄总算明白了过来,她冷笑道“这就是你的来意?”

    “你想要找死,我管不着,但别牵连到我。”陆无归满脸笑容,说出的话却比毒针还刺人,“况且木已成舟,王女上京也好,武林盟大祸也罢,凭你一己之力就想力挽狂澜,这才叫不自量力!尹湄,你的确像极了无瑕,可有一点远不如她,那就是审时度势!”

    一时间,屋内寂静如死,连呼吸声都几乎不闻。

    陆无归这番话如同迎面扇来的耳光,打得尹湄措手不及,她虽是惊怒交加,满腔压抑不住的火气却也被冷水泼灭,外泄的杀气缓缓消散,她浑身僵硬地坐在原位,仿佛一尊木雕。

    见状,陆无归暗暗松了口气。

    “明月河那边事态有变,周宗主让我准备准备,明日就动身南下去与骆冰雁会合,由你接手攻打栖凰山的事宜,这是重用也是考验,回头你见了陈朔可千万不要露馅,就算暴露自己与无瑕的关系也无妨,只要别让他怀疑你跟平南王府有关。”

    顿了顿,陆无归的神色缓和下来,语气却变得沉重“杜允之已命人上山去知会陈朔,他自己仍会留在沉香镇坐镇后方,这里已潜伏了不知多少爪牙,莫说是你,连我也防不胜防,与其豁出性命去以卵击石,不如留着有用之身……等这件事过后,天就真要变了。”

    尹湄猛地抬头看向陆无归,见对方满脸肃然,不由得心头一凛,终是咬牙点了头。

    她并非听不进劝,也不是分不清好歹的人。

    见尹湄服了软,笑容总算回到了陆无归脸上,他想了想又道“方咏雩的事,你不要再插手了,周宗主对这小子看得很紧,先前我在绛城已触了他的底线,若是再来一回,谁也落不得好。”

    尹湄的脸色微微一白,低声道“可一旦等他带人上山,方怀远就当真无路可走了。”

    “你又不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管得了那么多吗?”陆无归漠然道,“尹湄,昭衍比你的年岁还小些,可他比你早学会取舍之道,很多事情并非心怀恻隐就能留有余地的,你要想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得先学会心狠……况且,这件事里的文章大着呢,方家未必没救。”

    尹湄顿时来了精神,她紧盯着陆无归想要刨根问底,后者却是点到即止,一口喝干了杯中残茶就准备告辞。

    正当陆无归转身之际,背后突然传来尹湄的声音,却是问道“多谢陆长老一番提点,此乃救命之恩,晚辈必定铭记于心,只是心下仍有一惑,还望陆长老不吝解答。”

    陆无归脚步微顿,好脾气地道“你且说。”

    “如您所言,若想要安稳长远,必得谨慎小心,与己无关的麻烦莫说插手,最好连过问也不要。”尹湄凝视着他的背影,眼里晦暗不明,“既然如此,当初周宗主疑心我时,您为何要冒险帮忙扯谎呢?”

    昔日的三大长老固然同气连枝,但他们到底是分散多年,等闲变却故人心,何况是陆无归这样惯会利己之人?

    他为尹湄扯了一个弥天大谎,便是将自己绑在了这条孤舟上,浮沉与共,休戚相关。

    尹湄不信他只是顾念当初与玉无瑕的同僚之情,也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值得这老乌龟赌命觊觎的东西。

    陆无归背对着她,沉默了一会儿才笑着反问道“倘若我不能给你一个答案,今晚是否就走不出去了?”

    敢在敌营卧底的密探,没有一个人心慈手软。

    尹湄没有应声,只是屏息静待。

    半晌,陆无归挫败般长叹了一口气,却是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很像你师父,她的徒弟……也很像她。”

    尹湄一愣。

    等她再想追问,陆无归已推门而出。

    两杯冷茶,竟比烈酒更醉人,以至于出门之后,夜风扑面而来,陆无归竟有些微醺。

    他背着手,闲庭信步般缓缓离去,低声哼着一首《西江月》——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青丝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