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萧正则一步踏前,尹湄立即侧身避让,指爪以毫厘之差从她颈边抓过,截断几缕乱发,她心头一骇,腰肢发力后仰下落,旋即翻滚横飞,轻盈灵动如风摆柳,连躲萧正则三抓。方越见她遇险,长刀急挥,斜劈萧正则背后,衣衫割裂,皮肉毫发无伤,却见刀刃翻转,绕过腰身斜指向上,疾刺腋下空门,萧正则折身回肘一撞,险将刀尖折断,左手顺势擒住方越右腕,五指发劲一扣,方越脸上闪过痛色,却是拼着腕骨剧痛陡然翻刀,利锋锯木一般划过萧正则左腕,发出令人捂耳的金石刮擦声,足见刀劲凌厉。
突然间,一道长影挟雨而来,萧正则松开方越横身飞出,鞭头打中他适才站立之处,犹如毒龙钻洞,砖石应声破开一个窟窿,他人在半空,玄蛇鞭咄咄相逼,如有万千长蛇凌空狂舞。方越趁此机会滚出战圈,正要与尹湄会合,却见面前寒光飞闪,他想也不想就偏头闪躲,同时举刀相迎,可惜先机已失,竟被另一把刀生生压了下来,刀背深陷肩窝,迫出一道红痕。
兰姑怒道:“哪里走?”
刀锋不断下压,方越身形寸矮,猛然双腿一弯,纵身弹起,兰姑只得倒退,尹湄也从后方扑击而来,配合方越急攻兰姑。如此几个回合下来,总算将人逼至角落,兰姑与方越先后一跃上墙,双刀在墙头上交锋数招,斩碎雨花万点,一时间难分高下。
尹湄正欲蹬墙上去助战,听到脑后劲风乍起,即刻侧身回头,却见萧正则不知何时从鞭圈中脱身出来,一掌劈在她脑袋右侧,整面墙轰然塌了一半,残砖碎石迸溅纷飞,尹湄只觉头皮一麻,左手搓掌成刀斩向萧正则咽喉,身子向右斜转,欲从他身边逃离开去,可萧正则出手极快,她只得勉强招架,一躲再躲,始终逃不出三尺之遥,如在原地打转。
这时,萧正则开口问道:“玉无瑕现在何处?”
尹湄先是大惊,旋即心念一动,冷笑道:“你竟也不知,那就最好了!”
自打得了京城传来的暗信,尹湄心中牵挂恩师安危,没再睡过一个好觉,之所以留下来以身犯险,也是想要借此机会试探出玉无瑕的下落,如今听到萧正则这般发问,她心中一块大石总算落了地,须知有时候没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
萧正则面沉如水,身形陡然一动,尹湄连退三步,只见他左右急抓而来,忙探手向前分花拂柳,四只手你来我往几不见影,终是尹湄慢了一拍,即将要被萧正则擒住双臂,忽见方咏雩欺身而近,屈肘将她撞开,两掌齐出迎了上去!
方咏雩的父母都是南方人,他虽身量颀长,但骨架并不粗大,一双手更是白净修长,萧正则劲力急催猛震,他的两条胳膊便向外翻转,筋骨扭折,眼看就要被活活拧断双臂,只见他眼中血光乍现,十指如钩锁住萧正则两手腕脉,后者只觉两股极阴寒气同时从左右手上袭来,雨水凝冰,寒霜覆体,裸露在外的皮肉竟在顷刻间被冻成了青白色!
面对萧正则这般强敌,方咏雩不敢有丝毫轻忽大意,只在最初试探了几个回合,之后都是全力以赴。平心而论,萧正则不愧为稳压听雨阁四天王的阁主,其内力之深厚、招式之精妙、武学之广博都是方咏雩生平仅见,交手不过百多个回合,他已手段尽出,对方仍游刃有余,倘若再耗下去,方咏雩势必力竭人亡,绝无翻盘余地,索性孤注一掷,同萧正则比拼内力。
单论功力深浅,方咏雩绝不是萧正则对手,此举似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长,然而截天阴劲自带寒毒,这毒无形无状,与一身真气相融,比寒冰更刺骨,如阴魂般缠人,一旦侵入人体便凝血冻气,当初玉无瑕只用了些微内力就能将陈敏活活冻死,眼下方咏雩豁出命来紧扣萧正则双手脉门要穴,九重阴劲急催猛放,萧正则纵有金刚不坏之身,终究无法尽辟寒暑,只得运足功力抵御阴寒,眉睫浮现霜色,又被雨水冲刷化去。
尹湄被方咏雩撞了个踉跄,回头就见两人争斗角力,《宝相决》虽不如截天阳劲那般极阳极烈,但也是一门精纯阳刚的玄妙绝学,萧正则凭借雄浑内功阻止寒气蔓延全身,方咏雩亦拼尽全力攻其经脉,双方针锋相对,谁也不敢有半分退让,雨水沾身结冰,又融化成水。
“不好!”尹湄脸色骤变,方咏雩这法子确有奇效,可他的功力不如萧正则深厚,后者现在虽是动弹不得,却将全身真气内收护体,且看他身上凝冰化水,便知寒毒未能深入肺腑,一旦方咏雩后继无力,便是胜负分晓之时!
一念及此,尹湄疾步上前,两指疾插萧正则双目,不想指尖尚未及身,便撞上了一股罡气,竟是难以寸进,她正要拼力再试,突觉头顶厉风压下,连忙斜身出掌,震开了兰姑偷袭一刀。
惊见萧正则遇险,兰姑哪还顾得上对方越穷追猛打,立即从墙头上一跃而下,挥刀震开了尹湄,旋即刀锋偏转,悍然劈向方咏雩,被赶过来的方越横刀挡住,许是救主心切,她当即刀交左手拦截方越,脚下向后倒退,右掌直拍方咏雩腹部!
似这等高手相拼,外人实是插手不得,兰姑这一掌用尽全力,要么破了方咏雩的护体罡气,要么经脉尽断而亡,方咏雩无暇回头去看,只能鼓足内力疾攻萧正则,可正如尹湄所料,截天阴劲本就强攻弱守,他能将萧正则手脚冰封,已是损耗巨大,此刻再度强提真气,丹田里痛如针扎,经脉骨髓阵阵发冷,那要命的寒症竟有发作之势,盘踞心口的那股极阳真气也再度蠢蠢欲动起来。
就在这时,方咏雩突觉腹部一凉,兰姑的右掌不仅没被罡气弹开,还轻而易举地抵在了他的气海穴上。方咏雩已到了外强中干的地步,登时心道不妙,却不料一股森然寒气从兰姑掌中泄出,顺着气海穴迅速传遍阴脉,将要枯竭的丹田霎时如同久旱逢甘霖。察觉到源源不断的寒气涌入体内,方咏雩惊愕不已,须知《截天功》高深莫测,对其他武学的压制极为明显,就算是同属阴寒一道的内力,在截天阴劲面前也要化为乌有,而兰姑这一掌竟能补充方咏雩本身所剩不多的真气,除了两股内力同为截天阴劲,绝无其他可能!
萧正则正全力抵御截天阴劲,发现方咏雩气力将竭,本欲乘胜追击,孰料对面真气暴涨,立时令他压力倍增,再看兰姑以掌抵住方咏雩气海穴,手背青筋凸出,丝丝寒气外泄,哪还看不出端倪何在?
“玉无瑕……竟然是你!”
这短短一句话从萧正则口中说出来,竟带了些微因寒冷产生的颤音,脸庞上终于浮现出可怖的青白色,越来越厚的冰霜从手脚向躯干蔓延。
方越看得骇然,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情况?”
“不可上前!”尹湄横臂将他拦住,犹带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兰姑”,震惊与狂喜一同在心间翻涌起来,“她、她是我师父!”
血是凝固的,气是静止的,连打在身上的雨水,也是越来越冷的。
只消片刻,萧正则的身躯几乎被寒霜封冻,整个人就像一尊僵硬的冰雕,露在外面的脸庞青气大盛,白霜兀自向上蔓延,即将冻住他的头颅。
“咔嚓”一声,极其细微的裂响从下方传了出来,本该在雨声中几不可闻,可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见了。
萧正则蓦地抬起头来,全身皮肤都变得莹白如玉,仿佛上等羊脂玉雕成的佛像,排山倒海般的内力破浪而来,覆盖体表的层层寒冰随之碎裂,方咏雩强催内力也抵御不住,当即口鼻溢血倒飞出去,“兰姑”伸手欲救,猛地抬手一挡,被萧正则一爪压下,抓破左边脸颊,顺势撕下整张薄如蝉翼的面具。
“听雨阁二十二营精锐齐出,整个京城几乎被刮地三尺,想不到……竟是灯下黑。”
听到萧正则这句话,玉无瑕伸手摘掉脸上残留的填充物,露出被雨水冲刷干净的本来面目,锁骨菩萨曾是天下一等一的美人,即便韶华已去、素面朝天,她仍然美得让人心折。
萧正则捏着手里的面具,只觉触感与真皮无异,便问道:“兰姑是你的人,还是被你杀了?”
“这很重要么?”玉无瑕指着自己,笑得风情万种,“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心里还容得下别的女人吗?”
萧正则将面具一收,轻声道:“倒是如此,我本想擒住你徒儿,再向她逼问你的下落,如今你主动现身,倒也省去麻烦……你化身兰姑潜伏下来,想必就是为了今日吧。”
玉无瑕敛了笑容,叹道:“不错,可惜功亏一篑了。”
这一个“了”字刚发音,她便纵身而起,挥刀斩向萧正则,口中不忘喝道:“山门已开,军阵大乱,你们速速离去!”
方咏雩伤得极重,寒症好死不死在这个节骨眼上复发了,方越搀扶着他只觉得寒气逼人,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直到被尹湄用力推了一把,双双跌向门外。
尹湄厉声道:“走!”
方越背起瑟瑟发抖的方咏雩,急道:“你不走?”
“那是我师父!”说完这句话,她“砰”地将大门一关,回头只见玉无瑕正与萧正则激斗,分明是利刃对空手,却占不得半点上风,全靠飘逸身法和诡谲刀术与之周旋。
看见尹湄折身而返,玉无瑕嘴唇轻颤,却是没有多言,反手将刀掷了过去,空手凝力急攻萧正则,尹湄接刀在手,陡然间腾身上跃,连人带刀凌空翻滚,五刀劈落,五雷轰顶!
道馆之外,方越怔怔看着紧闭大门,听得里面战况激烈,他死死握住刀柄,脚下仿佛生了根,直到方咏雩发出一声闷哼,寒意隔着衣衫透骨而入,他打了个冷颤,这才咬牙背着方咏雩往山下跑去。
没等他跑出多远,便见雨幕中陡现一抹猩红,一道人影挟风扑至,犹如鬼魂索命,方越吓了一跳,他来不及多想,回身抱住方咏雩,反手出刀已失先机。这半路杀出的敌人没有萧正则那般刀枪不入的强悍体魄,出手却是迅捷狠辣,避过刀锋抓向方越手臂,被他闪过又翻腕一拍,方越右臂又痛又麻,那只手已抓在他胸膛上,生生将人提了起来。
两人交手不过转眼之间,方越总算看清了对方面目,顿时惊怒交加:“魔头!”
周绛云五指用劲,指尖插入血肉,方越怕他一手掏了自己的心出来,刚猛一刀迎面劈下,同时一蓬雨水从后方激射而来,周绛云只得松手飞退,同时拂袖一挡,雨针打在宽大衣袖上,穿出密密麻麻的孔洞。
“师尊……”方咏雩已是有些意识不清了,他撑着一口气只为等待昭衍前来,却不知那厮在这关键时刻去了何处,还是让周绛云抢先了一步。
周绛云垂下破破烂烂的袖子,森然一笑:“好徒儿,你能在萧正则手下活命,一身本事算是出师了。”
方咏雩强撑着站起身来,道:“他再厉害,也不是杀不死的神佛鬼怪。”
说话间,他接了雨水在手,掌心凝出寒冰,蓄势待发。
“你若对本座出手,那就真没法收场了。”周绛云道,“怎么着,当初在销魂窟里的协定,你又不认了?”
方咏雩不言,倘使昭衍没有修成九重阳劲,他在报仇失手后只有周绛云一个选择,自是不会反悔,可事到如今,多说无益了。
方越虽不知他二人究竟有个劳什子协定,但已铁了心要将方咏雩活着带出葫芦山,见这魔头抬步走来,他正欲挥刀,却被方咏雩死死抓住了腕子,来不及发问,周绛云已到近前。
下一刻,他与他们擦肩而过,没有半步停留。
方越浑身僵住,方咏雩手里的碎冰也化水落下,两人一起回头看向周绛云的背影,只见他走得越来越快,猛地一个纵跃,翻过墙头落入了道观里。
“他——”方越百思不得其解地问道,“这魔头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方咏雩回过神来,犹豫再三也没有开口。
周绛云会冒险留在葫芦山里,又在此刻现身拦截,无疑是为他这身功力来的,毕竟方咏雩已是强弩之末,就算用上了阴阳逆转秘法,也不过拖延些许时间。一旦周绛云得到了他的九重阴劲,便如涸鱼得水,只要藏匿个一年半载,待到阴阳共济、九九归一,即可东山再起。
然而,他竟头也不回地走了。
昭衍推测陆无归是受周绛云逼迫才会出卖尹湄,可他为何要这样做,连昭衍也不甚清楚,而在这一瞬间,方咏雩的脑海中有无数碎片如雪花般纷飞狂舞,顷刻拼凑拼成一幅完整画面,却是那荒废多年的销魂窟。
“走!”方咏雩的身子越来越冷,他扯住方越的衣袖,双腿软倒下去,“趁他还、还没后悔,快走!”
方越虽不明就里,但也知道情势危急,忙背上方咏雩疾步离开,这回顺利远离了道观,向西坡而去。
他记得清清楚楚,那边位置偏僻,地势也崎岖复杂,敌军应当尚未攻打上来,以方咏雩现在的情况,赶着下山恐怕不行,先找个隐蔽的山洞躲雨,等他缓过一口气,再设法下山。
方越打算得很好,却不想他刚带着方咏雩抵达这里,就见昏暗天穹之下,有人撑着一柄白伞,鬼魅般无声无息地站在小道尽头。
一惊之后,方越举刀向前,怒喝道:“昭衍!”
周绛云的确后悔了。
他没跟方咏雩纠缠太久,闯入清虚观时,院中三人正好分出胜负,萧正则左手一翻掐住玉无瑕手腕,紧跟着回身出腿踢飞尹湄手中的刀,顺势将玉无瑕扯到身前,右手五指倏张,就要将她咽喉锁住,届时这人是死是活,全在他一念之间。
千钧一发之际,周绛云欺身而近,萧正则的手爪便抓在了他的小臂上,只听“噗嗤”一声响,五指深陷骨肉中,鲜血涌出,脚下雨水也变成了淡红色。
三天前,周绛云出手捏碎了谢安歌整根手骨,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如今也轮到他来消受这断筋碎骨之痛。
说来可笑,号称“血衣人屠”的周绛云早被江湖人传得如魔似鬼,可他到底还是肉骨凡胎的一个人,之所以目睹血肉横飞的惨况而不眨眼睛,只因刀没劈在自己身上罢了。
这一下,不仅萧正则吃了一惊,就连尹湄也在看清来人后眼瞳骤缩,他们或多或少都猜到了周绛云没出葫芦山,却不曾想过他会在这个时候现身出来,还是为了救人。
死里逃生的玉无瑕抬起头来,眼中映出周绛云的背影,她先是一愣,待他侧过头来,看清了那张面目全非的脸,嘴唇颤动了几下,没能发出声来。
周绛云的左手小臂已经被萧正则抓烂了,他像是又回到了被白道众人围攻的时候,只不过那会儿他眼前所见尽是敌手,而在此时此刻,他身后站着玉无瑕。
“嗖嗖”两声厉响从周绛云右手指间破空弹出,气劲凌厉丝毫不逊方咏雩打出的雨针,直刺萧正则双眼,快得瞬息及至,萧正则来不及躲闪,便松开了那只血淋淋的手,双掌急翻如转轮,将这两道气劲化为乌有,周绛云疾步上前,沉肩撞向萧正则胸膛,截天阳劲催发到极致,落下来的雨水竟在这一瞬间被阳气蒸干,二人轰然倒退。
萧正则先已被阴劲伤了经脉,现在又受到阳劲冲撞,唇缝间有血色一闪而过,身上那层莹润如玉的光泽也黯淡下去,尹湄看得分明,趁势捡回长刀扑了上去,用尽全力捅向萧正则心口,被他挥手一压,刀锋被迫偏移,却听“嗤”的一声,刀尖这回没有被震开,狠狠刺入了萧正则左腹,鲜血淋漓而出!
不等尹湄将刀捅得更深,萧正则一掌劈在她肩头,同时出脚踢中她左膝,尹湄下盘失衡,立即被他反手拍开。这一刀入体不浅,鲜血顷刻湿了大片衣衫,可萧正则只是皱了下眉,用手在伤口处压了一下,失血竟大为减缓,而后他身形微动,双手齐出,分别攻向周绛云和玉无瑕。
两人挨得近,玉无瑕将周绛云往身后一推,左手虚引化力,右手直探擒腕,堪堪接下这两掌,却听萧正则张口发出一道啸声,声音不大,直贯耳鼓,玉无瑕只觉心脏猛抽了两下,周身真气为之一滞,将发劲力竟使不出来,如此迟滞了片刻,双手便被萧正则挣开,随即劲风急扑,一个拳头朝她面门砸了过来。
这一拳,萧正则用劲八成,已是动了杀心,必取玉无瑕性命!
惊呼声中,尹湄奋不顾身地攻向萧正则,可她腿脚负伤,离得又远,无论如何也来不及了。
重拳击中了头颅,劲力猛震,颅骨发出“咔嚓”一声轻响。
玉无瑕瞪大眼睛,堵在喉间的那声呼唤终于出了口:“阿云!”
不是虚情假意的“周宗主”,也不是连名带姓的“周绛云”,是……“阿云”。
血从顶门流下,周绛云大脑剧痛,轻轻一摇好像就能听见浆子晃荡的声音,身子歪斜便要软倒,萧正则眉头紧皱,又一拳向他头顶落下,这回被玉无瑕拦掌挡住了,哪怕交叠的双手同时传来剧痛,她也没将手挪开。
陡然间,萧正则腹下一灼,只见烂泥般的周绛云竟还有余力出手,两指撕开尹湄捅出来的刀口,截天阳劲汹涌灌入,本已止住的鲜血再度涌出,更有火毒随着极阳真气闯入萧正则体内,在五脏六腑间横冲直撞,逼得他面如金纸,终于往后连退三步,吐出一大口血来!
饶是如此,萧正则的动作仍不见迟缓,横身挡住尹湄,拼着被她一刀斩在肩上,左手搓掌斩断刀身,右手屈指扼住她的咽喉,倏地向下一压,把人死死禁锢在自己膝上,再要用力,颈椎、脊骨都将折断!
尹湄被他抓住,尖声叫道:“师父,走!”
玉无瑕脸色煞白,才往前踏出一步,便见尹湄被萧正则擒住手腕拧脱骨节,左手在她颈侧一按,人便昏死过去。
脚踝被一只手拽了下,玉无瑕低头看到周绛云跌倒在地,又见萧正则缓缓起身,她将心一横,俯身抱起周绛云,脚尖点地纵身,朝一旁的院墙掠去。
破空声至,萧正则的掌风不依不饶地追了过来,打在玉无瑕背上,她喷出一口鲜血,却将周绛云抱得更紧,不敢有片刻迟疑,一跃出了道观。
她跑得跌跌撞撞,不得不改抱为背,让周绛云趴在她背上。
雨还在下,雨水打在人身上,伤口止不住血,体温也在不断流失。
“疼……”两条手臂无力地垂下来,周绛云在她耳边喃喃道。
头颅是人之要害,何况萧正则那一拳极重,若非周绛云有阳劲护体,额骨怕已被重拳打得粉碎。饶是如此,周绛云本就是走火入魔的负伤之身,仓促间调动起来的阳劲不足以卸去大半拳劲,只能让他不会立时死去,而他头颅已破,气息微弱至极,就算殷无济在场,也无法救其性命了。
疼啊,真是疼,周绛云此生杀人无数,却已有许多年不曾尝过这样的痛楚。
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呢?
破裂的脑袋不大灵光,他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上回是在十八年前,自己偷袭了正在闭关逼毒的傅渊渟,姜还是老的辣,小魔头要造老魔头的反,一击得手则罢,没得逞就要被扒皮拆骨,傅渊渟把他踹翻在地,用脚碾他的手,逼问他为何要背叛,而他说不出原因,十指连心,痛起来也钻心穿肺,又觉得老魔头这辈子都没有自知之明,就算在飞星案里受了冤枉,可除此之外,傅渊渟做过几件问心无愧的好事么?
周绛云其实很怕疼,他娘死得早,他爹周覃在世时是个糙老爷们儿,固然珍爱这唯一的孩子,却做不到照顾仔细,毕竟销魂窟掌事每天对着那些貌美心狠的姑娘们已经操碎了心,哪还顾得上小孩子摔伤了会不会疼?
第一个会在上药包扎前为他吹一吹伤口的人,第一个会拿糖哄他别怕疼的人,第一个会陪他玩翻花绳踩豆子的人,第一个会因他嫌弃衣服有补丁不肯穿就去学刺绣的人,第一个会帮他报仇找场子的人……都是现在这个背着他的人啊。
“玉姐……我好疼啊……”
周绛云趴在玉无瑕的背上,他能掀起腥风血雨的双手抬不起来了,能轻易踢断一流高手整扇肋骨的腿也站不住了,欲壑难填的心跳得越来越慢,眼前也逐渐模糊了。
他从小就喊她“玉姐”,哪怕被傅渊渟收入门下,也执着地不肯唤她一声“师叔”,玉姐就是玉姐,如娘亲,如姊妹,如爱人。
第一声“玉师叔”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叫的呢?哦,他想起来了,是在二十四年前,她从京城回来,神情冷漠,形容憔悴,在池子里一泡就是整天。
周绛云在玉无瑕身边长大,此前没有过避嫌,他也知道她是被傅渊渟派去京城做了什么,便在等待几个时辰后走了进去,从背后将衣衫披在她肩上,对她道:“玉姐,我娶你为妻,好不好?”
他满心期待地等着,却在许久之后被她轻轻拂开了手,玉无瑕拢着衣衫从水中站了起来,对他道:“你长大了,又是宗主的弟子,要学会规矩,以后叫我‘玉师叔’。”
人真是容易变,年轻的身体会衰老枯朽,鲜活的血肉会腐烂生蛆,就连感情也会不复从前。
周绛云呓语般道:“玉姐……你原谅我了吗……”
玉无瑕的脚步突然顿住,雨水一刻不歇地打在她脸上,模糊了神情。
“我没恨过你……”她开了口,声音很嘶哑,“从来没有,我恨的不是你……”
“那你为什么,不回来呢?”
二十四年,人生有几个二十四年?玉无瑕的一手易容术出神入化,只要她想躲,任何人都找不到她,周绛云也不能,他只能在原地等待,好不容易在十八年后等来了她,却只有绛城的匆匆一面,而后见到尹湄,玉无瑕带大的徒弟很多地方都像她,但终究不是她。
周绛云做过叛徒,便也最讨厌叛徒,可他惩罚了陆无归,却没动尹湄一根指头,甚至玉无瑕若有所求,只需让尹湄带句话来,他都肯为她去做,奈何玉无瑕决绝如初,从不向他索取什么,仿佛死生不复相见。
“销魂窟被我毁了……琵琶被我烧了……师父,也被我赶走了……当年让你耿耿于怀的那些人,全都被我杀了……就、就剩下我了。”
他想要咬住玉无瑕的耳垂,终是没狠心下得去口,只能语无伦次地说着,声音越来越弱,却还执着地想要一个答案。
玉无瑕脚下一个踉跄,她抓住周绛云的右手不让他滑下去,双膝跪在了泥水里,眼睛是通红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低声道:“阿云,我这辈子也只对你一个人,别无所求。”
锁骨菩萨这辈子有过无数个男人,求他们办过许多事情,就连她曾经倾尽爱意的傅渊渟,她也渴求从他那里获得对等的感情。
唯一不被玉无瑕利用的例外,只有周绛云。
不同路便不相见,不索求便不相干,哪怕玉无瑕明知有些事求到周绛云头上会变得容易许多,可是所谓私心,本就没有道理可言。
周绛云的眼睛一点点地睁大,血点凝在他的眸子里,他张嘴想再说点什么,但已经无法发出声音了。
他的双手彻底软垂,一条泛黄的帕子从袖口掉了出来,落入泥水中。
背上的人,彻底变冷了。
玉无瑕的身躯开始发抖,她没有扭头去看,眼睛死死盯着泡在水坑里的帕子,雨点打在水面上荡起涟漪,什么也看不清楚,心脏却随之一颤一颤地阵痛。
过了一会儿,她背着周绛云起身,继续往山林深处走去。
直到阴影将他们吞没,直到脚印被雨水冲毁,直到淤泥将巾帕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