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A市的傍晚车水马龙,沿街的霓虹流光溢彩,人行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提前月余就把春节的气氛播散得遍地都是,而沈家所在的部委大院的那条大路上更是华灯初上,那数米高的灯杆上洒下的辉煌可以照亮整条长街的每一个角落。
沈魏风沉默了一路,在他父亲这辆宽大的座驾上凝望着沿途,他这时什么都在想,也什么都没想,直到车子就要开进大门前,那个东子口中的小巷口跳进了他的眼帘。
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那个和他同班女孩儿张望的身影,又仿佛那身影就是苏筱晚,纤弱而单薄,孤独又自持,长发、大衣和皮包,都是她坠崖时的那身打扮,寒风中她在路的另一边眼含泪光定定地看着他……
「停车!」沈魏风大喊,前面的司机和张秘书都被吓了一跳,司机赶忙停了车。
因为车停得急,三人都扛不住惯性往前冲,沈魏风也在这剧烈的摇晃中猛然醒了过来,再扭头从后车窗望去,那巷口前只有来来往往的行人,哪有苏筱晚那凄清的身影!
一阵剧烈地如电钻般的头痛袭了上来,沈魏风扶住额头,咬牙忍了又忍,然后才伸手拍了拍前排。
「走吧。」沈魏风看到了司机从后视镜里不解地看向自己,知道他是不敢问什么的,毕竟连张秘书都没开口,他俩只能是等着沈魏风发话。
车子缓缓地开进院里,在转了几个路口后到了沈家门前停了下来,张秘书先下了车客气地给沈魏风打开车门,关心地问了句:「没事吧?」
沈魏风头痛难忍,根本不能说话,下车直接回家去了。
正是晚饭的时候,还没进门就有一股熟悉的饭菜香从门缝儿里飘了出来,等于雅琴打开门,屋里的灯火通明和温暖气息一起迎面扑来,完全不似往常。
「回来了,快进来!」于雅琴今天的打扮与平时无异,只是脸上稍显颜色,年轻了几岁的样子。
家里的晚饭已经准备好了,沈家忱就在桌前坐着。
而阿妈正端了一只砂锅从厨房出来,一眼看见沈魏风来了,赶忙放下手里的东西。
「哎呦,阿辰啊,脸色怎么这样差?出去是不是好受罪呦!」阿妈比谁都关心沈魏风的身体,一看他那个脸色立刻觉得心疼,拉着他左看右看不舍得松开。
沈魏风原不想说什么,可为了宽他阿妈的心才不得不安慰她道:「这几天在赶稿子,写东西时间长了,有点头疼,没事的。」
「好好好,你先坐下,我这去给你找药,头疼很要命的,跟你妈妈一个样子,老是喊头痛头痛的。」阿妈见不得她从小拉扯长大的沈魏风受一点罪,转身就要去二楼,却被站在一边略显尴尬的于雅琴一把拉住。
「阿妈,你哪儿知道该吃哪种药,还是我去吧,你去厨房看看火上的东西是不是好了。」….
「来,坐下准备吃饭吧。」沈家忱终于开了口,语气里透着对儿子的关心,完全没有了上次在B市市委招待所时的凌人气势。
阿妈这才回过神来,赶忙压低声音提醒沈魏风道:「去和你爸爸说说话,年底了,他好忙的,难得今天回来这样早。」
家就是家,只要做父母的愿意在家庭氛围上做出一点努力,孩子所感受的便可能有翻天覆地的不同。
沈魏风被头痛折磨地苍白的脸色这时稍缓了缓,他尽力对他阿妈点了点头,眼看他阿妈去了厨房,才走过来在桌前坐了下来。
他抬眼看向客厅的中央,这时才知道原来家里的吊灯打开会这样辉煌到无法直视,正对面那高悬的墨绿色窗帘直垂到窗台边缘,原本那种俯视的傲慢也在灯光里减弱了,旁边的玻璃柜子里就是他母亲的那部旧的留声机,柜子擦得极干净,映着灯光,斑斑点点。
在他的记忆里,原本这个家里只有空荡和昏暗,沈家忱忙起来可能一个月都不着家,只有老人和独守空房女人的房子里是没有光亮的,但今日这里的模样像是被施了魔法,光明回来了,温暖也回来了。
然而,那个他最希望和他一起回来的人刚在一个多月前消失,即便是如幻影般她的身影也在前几分钟稍纵即逝。
所以,此刻这里不应该是一片昏暗吗?幸福和快乐不应该是离他沈魏风很远吗?可为什么温暖和幸福会古怪地聚集在这里?他的精神难道出现了错觉?
或者沈家忱连最后的哀恸都不愿留给他,非要用这些不切实际的虚假的家庭温暖把这悲伤的意义也一并消弭掉?
痛和怒火一起在沈魏风胸中燃烧着,使他眼底泛起一片血色。
他知道沈家忱有多渴望在他们之间能上演一场父慈子孝的戏码,哪怕是他短暂的低头也可以换得他为父几日的心安。
然而今日他是没办法做沈家忱的孝顺儿子了,他只能和他父亲刀兵相见,寸土不让。
他觉得他心里的痛根本无法在这片温暖的气氛里忽略不计。
都说,爱是不能忘记的,其实恨也一样!
「怎么忙成这个样子?这是多久没有好好休息了?」沈家忱的关心和严厉控制不好就会这样交缠在一处,爱也爱得不清晰,怒气也发作得不彻底。
「项目收尾,案头工作很多,没时间回来。」沈魏风觉得太阳穴处跳得厉害,头疼倒是在慢慢减弱,可眼前的事物有一点重影,不似往日。
不过这时他根本顾不上身体上的不适,正准备把路上打好的腹稿倒出来,结果不等他开口沈家忱又一次先发制人。
「你们这个冯村项目结束你的借调也就到期了,早点弄完早点回厅里上班去,明年有去部里的挂职锻炼的机会,不要因为这个给耽误了。」沈家忱说着拿起一瓶早已准备好的酒打开放在了两人眼前,不过沈魏风看也不看那酒,更不去碰杯子。….
去部里的事是今年夏天周处长弄出来的幺蛾子,里面搅着周处长和他女儿周楚凝,那张调令当时就被沈魏风锁进文件柜里落灰去了,按理说只要他不讲沈家忱几乎没有可能知道,除非是周家人特意告知。
可这之前他并不知道周家和他父亲有什么来往。
如此一琢磨,沈魏风敏感地发觉不好。
「这事是谁说的?」沈魏风直接发问,一点不绕弯子。
沈家忱皱眉,也质问儿子道:「我还要问你,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一直不说?」
「因为我不会去,多说无益!」沈魏风忍住头痛斩钉截铁道。
「你简直在胡闹!」沈家忱顿时发起火来,原本被于雅琴费了半天力建立起来的耐心一下就毁于一旦。
「爸,可事实是,是你在对我的事任意妄为,而不是我胡闹!我今天之所以回家,你以为是张秘书的功劳吗?那是因为我要回来好好问问你,你到底是怎么指挥东子盘算我和苏筱晚的?苏长风的案子到底是什么结论?还有在B市市委招待所,到底是谁给苏筱晚做的笔录?她现在到底在哪里?人是不是还活着?你们有没有对她施救?这些请你给我一个准确的答复,不然我可以很心平气和地告诉你,这将是我最后一次进这个家!」沈魏风是铁了心准备让他父亲血压飙升,一口气全倒了出来。
「你……」沈家忱气得「嚯」地一声站起身来,带着粗重的呼吸在客厅里踱步,直到走到玻璃柜前,盯着里面的那部旧留声机,想竭力平息自己的怒气。
沈魏风本想继续抨击他父亲的独断专行,可目光一扫却看到被放在沈家忱公文包上的一摞材料,平日他是从不会轻易动他父亲工作上
的任何物品,可这时他忍不住拿起了这份手写报告,看到呼吸都感到困难,眼前的重影猛然加重,许多字叠加在了一起,握住报告的手不住地在抖。
等他在颠倒痛苦中看完,他抬起头,看向他的父亲,眼睛里的恨混着泪凝在眼眶里,疯狂滋长的怒火在拼命寻找出口,他拿着那摞报告一把把一桌子的酒啊菜啊全扫到了地上,紧接着便发出了一串巨大的且清脆的破碎声。
风中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