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
云州已经太平了有一阵子,这一阵子并不长,可对于百姓们来说,好像之前发生的事跟上辈子发生的一样。
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这和百姓们无关。
未到生死存亡时,他人事永是他人事,纵是嘴上说说,也不过三五日烫嘴,七八日,十几日,最多二三月,也就凉了。
不知道为什么,御凌卫镇抚使陆纲一直都没有离开云州,就住在城主府里。
这位新来的城主大人,存在感也极低,比那位新来的府治大人还要低。
好歹廖先为身为府治,还要时不时的露面,为百姓们排忧解难。
城主宁未末,存在感低到能让百姓们忘记,这云州还有一位城主大人呢。
八月的时候,陆纲授意府治廖先生写奏折,参奏拓跋烈和拓跋云溪。
陆纲不走,其实就是在等等看,陛下到底会给出一个什么态度。
这份奏折,就算用最快的方式送到歌陵,此时大概也才到。
所以陆纲不急,他要等到的答案,事关他的御凌卫以后如何做事,更事关他如何自保。
林叶却没有闲着,带着武凌卫的人一直都在追查旧案。
积压在云州府的案子,林叶办了一件又一件。
从京县开始,武凌卫的名声就传播出去,这一个月来,武凌卫的名声越发响亮。
许多积压在云州府多年的案子,到了武凌卫手里,短短几日便给了一个解决。
林叶的名声,自然也是水涨船高。
原本平静的云州城,天晓得怎么会突然又炸了一声雷。
按理说怎么都不该到的陛下批复,比正常情况快了两倍到达云州。
连陆纲都想不明白,这么快,是怎么来的。
他始终怀疑,歌陵上阳宫奉玉观里那些神神秘秘的道人,造出来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或者是能穿越虚空的法阵。
不然的话,为何能这么快?
然而那又不可能,那又谁真能穿越虚空。
陛下的批复可以说是给陆纲的,也可以说与他毫无关系。
传值的钦差来的是宫里一位总管太监,也是宫中四位总管太监之首,御书房总管古秀今。
这个年轻人得陛下的宠信,甚至可以说也就仅仅比万贵妃差了那么一丝。
但他为何得陛下宠信,这事就找不到缘由。
可不管怎么说,这个看似没有任何实权,更不可能影响朝政的太监,身份超然。
连陆纲在他面前,也要矮上一分。
带着旨意的古秀今没有去城主府找宁未末和陆纲,而是先到了北野王府给北野王请安。
这种态度,又让人觉得迷茫起来。
因为凡是在这个台面之上的人都清楚,古秀今所表现出的态度,大概就是陛下的态度。
得到消息后,城主宁未末和陆纲急匆匆的赶到北野王府,而此时,古秀今正在和拓跋烈谈笑风生。
一个这样年纪的人,还是个宦官,在和拓跋烈交谈的时候,完全没有拘束感。
他和拓跋烈谈笑风生,看起来很谦卑,却不显得低人一等。
就这种态度上的拿捏,这世上九成九的人便做不到。
他的身份和拓跋烈自是没法比,所以理当谦卑,可他又是代表陛下而来,是内侍总管之一,也代表着宫里的威严,所以他又显得那么大方得体。
宁未末和陆纲一进门,按照规矩,先向钦差行礼,但礼不是给钦差,而是给天子的。
然后两人再向拓跋烈行礼,这就是规矩。
“宁大人和陆大人都到了。”
古秀今笑着说道:“圣人交给我的这差事,也就办好了一半。”
他看向身边肃立的那个小太监,那小太监手里捧着个锦盒,锦盒之中便是陛下的旨意。
人到了,事情相当于办好了一半,只差宣读旨意。
陆纲等着,甚至有些按捺不住,因为他太想知道陛下到底是什么态度了。
可是他发现,一转头,古秀今又和北野王闲聊去了。
这就不对劲。
他们到了,古秀今这样的人不该不懂规矩,圣令为大,他不宣旨,却还在那聊天,这显然不对劲。
陆纲忍了好一会儿,古秀今还是没有宣旨的意思,他便忍不住了。
这本不是他的性格,若他不能隐忍,又怎么可能成为御凌卫镇抚使。
他此时的心境不稳,是因为他预料着,御凌卫要失宠了,他也要失宠了。
“古公公。”
陆纲陪笑着轻声说道:“我看,云州官员,大大小小的,都在外边候着听旨呢,要不......”
他话没说完,古秀今就温和的回了一句:“陆大人,不急。”
也不解释,就不急这两个字。
陆纲只好又忍下来。
谁能想到,古秀今和北野王竟是越聊越投机。
原本一个是刚猛霸道的边军大将军,一个是阴柔温和的内侍总管。
这样的两个人,按理说怎么都不可能会有太多的话题可聊。
可他俩聊到兴高采烈,竟是对视着哈哈大笑,俨然是相见恨晚的场面。
陆纲又忍了足有半个时辰,他确实是无法再忍了。
“古公公?”
陆纲笑着说道:“云州官员已经在外边候着能有两个时辰了,这旨意......”
古秀今看向他,还是那样的温和:“陆大人,不急。”
依然是这五个字。
陆大人,急。
他刚要再说什么,坐在他身边的宁未末,用脚尖碰了碰他的脚尖,示意他稍安勿躁。
陆纲气不打一处来,心说这就叫日暮西山?这就叫人心冷暖?
御凌卫还没有被陛下抛弃呢,他还是御凌卫镇抚使呢,御凌卫的权力还在呢!
可是这阉人,却已经不把他当回事了。
就在这时候,有人进门来,到北野王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什么。
北野王随即看向古秀今:“林叶赶回来了,马上就到我府里。”
古秀今笑道:“这次可真是辛苦林指挥使了,从那么远的地方赶回来,都怪我,应该提前派人来知会一声,也就不至于再让林指挥使跑百十里路回来。”
说着话,他竟是起身往外走,像是要迎接出去。
这一幕,直接把宁未末和陆纲都看的懵了。
陆纲的身份不低,手握重权,满朝文武,二品以下,想查谁就查谁。
宁未末是云州城主,整个大玉,能有城主官职的也才五个人。
他们两个来的时候古秀今可没有迎接出去,别说出王府,连这屋门都没出。
两个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不可思议。
因为......古秀今的态度,在绝大部分时候是陛下的态度。
不多时,拓跋烈陪着古秀今到北野王府门口,才出门,林叶就到了。
从马背上跳下来,林叶快走几步,刚要说话,古秀今却笑着过去,一把拉了林叶的手腕。
“林将军可是回来了,这云州官员说是等着我,不如说是在等你。”
林叶刚要说两句致歉的场面话,又被古秀今给打断了。
“我来的时候,圣人说,让我到云州后,看看林叶把武凌卫办的怎么样,我人还没到云州,武凌卫的名声就已经传到我耳朵里了,圣人若得知,也必是欢喜。”
这一幕,让林叶也有些懵。
回到王府里,古秀今看向拓跋烈道:“人都到齐了,那就先把正事办了。”
拓跋烈点了点头,整理了衣服后,也到台阶下站着去了。
云州的文武官员,黑压压一大片,在这等着的能有数百人。
古秀今这一番操作下来,让在场的每个人都不得不重新审视一下林叶。
他们也在心里问,这个林叶,到底凭什么就能得天子如此眷顾?
他不来,旨意不宣。
可是古秀今又明明白白的说,这旨意是给北野王,给城主,给陆纲,就是没有说给林叶。
两位正主早就到了,却还是要等着林叶来,这样的操作也算是史无前例。
所以,古秀今只用了这样一个态度,就表明了林叶此时的特殊。
谁都会不由自主的去想想,陛下,这是要把林叶摆在和大将军一样的位置了?
从古秀今的表现来看,似乎对林叶,比对大将军还要尊敬。
旨意,很长。
没有什么冠冕堂皇的话,玉天子亲笔所写的旨意,就如同他此时在场说话一样。
“朕听闻,朕的大将军在云州又剿灭了一股匪寇,还抓了不少娄樊谍子,朕很欣慰,朕的大将军还能舞的动刀,甚好。”
“朕得知此事后,亦有些担忧,区区一股毛贼,区区几个谍子,却要大将军调动北野,兴师动众,惊了百姓,不好不好。”
“以后这种事,还是不要随随便便调动大军,免得惊吓地方,朕看,这些事以后就交给武凌卫办就好。”
说到这,古秀今看向拓跋烈。
拓跋烈俯身:“臣领旨。”
这一段,是天子给拓跋烈的,可不是天子给林叶的,可是谁都听出来了,这就是给林叶的。
“云州府狱丞高领给朕递上来一份奏折,朕看过了,他说大将军纵容其妹,嚣张跋扈,甚至当街杀人。”
“此事......”
古秀今说到这的时候,眼睛再次看向拓跋烈。
而那个写奏折的高领,这会儿是又怕又紧张还有些小兴奋。
刚才陛下的话,是在敲打拓跋烈,这大家都听出来了。
“此事......匪夷所思!”
古秀今继续说道:“高领此人,是朕当年亲自选中的一甲第二名,朕本对他寄予厚望,实想不到,他竟然敢向朕撒下如此弥天大谎,真看,此人不是坏,是恶。”
说到这,古秀今看向陆纲:“朕知道陆纲还在云州,这个高领就交给陆纲来办吧,好好的办。”
陆纲终于听到自己的名字,心里也是一紧。
陛下把这个高领交给他,其实,意思很清楚了。
陆纲俯身:“臣,遵旨。”
而不远处,高领一下子瘫倒在地。
古秀今对陆纲说道:“陛下还有旨意。”
陆纲连忙站直了身子。
古秀今道:“陆纲来查查这个高领,是否也是娄樊人收买的谍子,陷害大将军,是为挖垮大玉基石,用心险恶。”
陆纲俯身:“臣遵旨。”
古秀今继续说道:“高领的事你亲自办,至于御凌卫在云州要办的事,朕看,都可以先暂时交给武凌卫代办,你就好好把高领这个人查清楚即可。”
陆纲的眼睛骤然睁大。
古秀今根本不看他什么反应,而是看向城主宁未末。
“术业有专攻,宁未末,朕觉得,武凌卫办什么事你就不必过问了,你治好民生,朕就满意。”
宁未末的脸色也变了。
古秀今把旨意双手递给北野王:“旨意,就请大将军收着吧。”
拓跋烈双手接过来。
这旨意,还真不是给林叶的,提到他也像是顺带着提一下而已。
可是这旨意里交代的事,字字句句,就没有离开林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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