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护着一顶小轿行色匆匆的穿过了麒麟大街,转入庆云学宫所在的朱雀街,再绕过大街,来到学宫的一处侧门,有人站立在门口,垂手相迎,从小轿中走出一人,抬首望了望学宫牌匾上的‘济学践行’几个苍劲有力的大字,笑了笑,让一众随从留下,就带了两人缓缓步入学宫。
董老夫子捧着个小巧的暖炉,凝望着一幅儒家圣人的画像,画像中圣人背影萧瑟,衣袂飘飘,侧头遥望前方,眼神温和坚毅,嘴唇微张,好似要为天下苍生问一个出路,良久,董老夫子朝着画像深深一揖。
刘勉在个头已经长了不少的吕北舒的引领下,来到学宫的训诂堂,一路走来,墙壁上画像里的先贤或是手执戒尺,眼神严厉,或是单手握卷,眺望远方,看的刘勉心中敬畏不已。
回想起幼时的恩师李怀愈老先生,老先生可不会因为他皇子的身份便放松他的学业,有次他与皇兄实在顽劣了些,老先生可是真打了板子的,只可惜很多美好总要成为回忆时,才会觉得当时应该倍加珍惜。
听见脚步声,董老夫子从沉思中回过头来,见了刘勉,露出了一丝欣慰又复杂的笑容,示意小童北舒给刘勉一张凳子后,老夫子拢了拢手中的暖炉,也许真的是年纪大了,总觉得今年的夜漫长又寒冷了些。
“陛下深夜来访,定然已是做了决定了,不知还要我做些什么呢?”
刘勉侧头看了眼凳子,孙正远心领神会的将其搬远了些,只听‘咚’的一声,刘勉直接双膝跪地,朝着董老夫子重重的磕了一个头,孙正远眼角微微一跳,刘勉身后的另外一人眼观鼻,鼻观心,好像根本没瞧见当今天子的行为。
董老夫子安然的受了刘勉一拜,一阵凉风拂过,老夫子拢了拢手里的暖炉,站在一旁的吕北舒取来一件灰裘披风给老夫子披上,老夫子善意的拍了拍吕北舒,示意他不用担心。
刘勉并未站起身来,又重重的磕了三磕,才仰起头看向黯淡灯光下的老夫子,这些年他是看着老夫子在为大庆的操劳中逐渐老去,时光带来的影响在老人身上显得更让人哀伤。
“夫子,是我做的不够好,才让您老人家为大庆操心费神,如今还要您做出这样的决定,我,我......”
董老夫子微笑着摇了摇头,不由想起当年刘家先皇第一次带刘峥刘勉两兄弟来学宫,两个懵懂小童谨遵父命跪地叫自己先生,有些害怕却又好奇的想要瞧上一瞧的情景。
“北舒,给我拿个垫子吧,安文,你也坐下,人老了,身子骨不如以前了。”
刘勉略微有些一愣,已经好久没有人这样叫过他的字了,父皇曾说他们兄弟两出生都是老夫子替取的字。
见刘勉依旧跪着未起,老夫子也不勉强。
“你们两兄弟我是看着长大的,把这样的重任就这么交到你们手里,是儒家亏欠你们刘家的。”
“安文,你我是肯定看不到这个世道变成我们想要的样子了,天下不会姓刘,也许刘家延续都是个问题,你更会背负万载骂名,你确定想清楚了吗?值得吗?”
见老夫子发问,刘勉神色坚定的道:“夫子,值得!我决定好了,皇兄未能做完的事,我希望能够完成!”
刘勉双拳柱地紧握,直视夫子:“如果天下万民连自己的性命都无法保证,那这个天下姓什么都无关紧要,夫子,我不怕身死,更无惧身后骂名,惟恐无颜面对列祖列宗,请夫子彼时为我刘家留存一丝血脉!”
“好,好,说的好,陛下!容我为后代万世子民替陛下道一声谢,为他们能可自由决定自身的去或留道一声谢!”
董老夫子缓缓起身,朝着刘勉深深一揖,吓的刘勉直接弹起身来,忙不迭的想要避开,老夫子是什么身份,他怎么可能受的起这一拜?
不过任凭他如何扭捏都躲不开老夫子这诚挚的一拜。
董老夫子轻轻的一挥手,一个无形的结界笼罩了整个房间,即便在世神仙,也休想窥探到这个房间。
“儒家没什么需要陛下担心的地方,释道两家我自会去与他们说,相信他们也会理解,只希望此后盛世如你我所愿,人间的归人间,天上的归天上!”
吕北舒起初并不明白老夫子与刘勉说的是什么,不过能跟被老夫子一直带在身边,到了这会又岂会想不明白?向前一步,丝毫不顾眼前站着的是当今天下最有权势的君王,愤怒问道。
“夫子,这样做值得吗?皇族的誓言不可信,少了悬在他们头上的那把刀,天下乱起,生灵涂炭,又岂是我们想要看到的未来的模样?”
“你个雏童,懂得什么?天下有灵者众多,修仙者几何?可你看看那些修行者,普通人就算习武几十年,在他们面前也如草芥,生死不过其一念之间,换做你是普通人,愿意头上悬着一把不知何时可能会降临的刀,还永远无法躲闪吗?”
“亏你还在老夫子跟前潜修,也读圣贤书,没有黎民百姓,何来天下,何来千秋万代?”
一直站在刘勉背后默不住声儒衫男子此刻站了出来,指着小脸有些激动的通红的吕北舒,义正言辞的斥道。
董老夫子微笑着看了一眼就算在斥责中,眼中的愤怒都遮盖不住对美好未来憧憬的胡轻云。
“灭仙?除魔?卫道?这可不是提笔写几篇文章就能做到的事,胡轻云,你别忘了,你儿子胡尘还被誉为‘天命之子’,是数百年来修行进展最为快速的修行者,怎么,你要大义灭亲吗?”
吕北舒被胡轻云的话气的小脸通红,却毫不畏惧,直接指着胡轻云的鼻子骂道,楞是怼的胡轻云哑口无言。
“还有你,孙正远,我们的皇帝陛下金口玉言,如果现在就让你自废武道修为变成个普通人,你乐意吗?还是说你们孙家愿意为那个不切实际的梦想陪葬?”
宦侯孙正远微笑看着眼前炸了毛口不择言见人就怼的吕北舒,数年不见,背书的小童如今也是有了脾气了呀。
“孙家选择永世伺候人族皇族,便是与皇族一道为人族选择更好的未来,陛下如果要我孙家以正身听,孙正远第一个照办!”
“你,你,你们真的是疯了,夫子,夫子,你快劝劝他们。”
几人的神情不似作假,说又说不听,吕北舒气的手指发抖,怎么都想不到老夫子都会跟他们一起,不由转头带着哭腔拉着董老夫子的手要他们打消这疯狂至极的念头。
“北舒啊,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这不是你内心真实的想法,我知道你担心的是什么,不要怕,还记得你经常看的那本书中的一段话吗?‘堰流塞渠,不至通达,凡沉疴者,当破而后举,立始终,则可百川汇海。’有时候,我们缺的仅仅只是信心跟勇气罢了。”
吕北舒泪眼朦胧的看向老夫子,他跟老夫子朝夕相处,又怎么会不懂老夫子的心意,他只是不愿接受现实,才敢大着胆子说了些以后永远都不会再说的话。
“轻云,胡尘的身份你大概猜出了几分,他的决定是我们成败的关键,不过一切都得看他的心意,尽人事听天命,你们都出去吧,我还有几句话要跟安文说。”
吕北舒松开董老夫子的衣袖,一步一回首的朝着门口走去,好似少看一眼,就觉得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孙正远与胡轻云朝着老夫子深深一揖后,起身离开,他们今天的决定也许关乎着天下千秋后世的命运,也许什么都不会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