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驻足在门口,无比清晰,“大哥,大嫂。”
佣人欣喜,“先生和夫人念叨您一星期了,您住省厅,都不肯回家,在一线忙碌久了,还生分了吗?”
陈渊和陈崇州不约而同站起,恭敬鞠躬,“三叔。”
陈翎的目光从走进餐厅一直徘徊在沈桢那,他没想到她竟然在,“有客人?”
沈桢也起立,“陈厅。”
她没叫三叔,这称呼是随陈崇州叫,随他改口只一种可能,恋人或夫妻。
虽然陈政对待她温和慈祥,但她不蠢,打着做客的幌子,实际上不容她抗拒,明显限制她的自由,软刀子迫使陈崇州就范。
她和陈家人越亲昵,越惹祸,疏远有礼,反而自保。
陈翎脱着大衣,淡定颔首,“你们别拘束。”
江蓉尤其高兴,张罗着添餐具,“出差顺利吗,外省有合适的对象吗?”
他无奈,“婚姻讲缘分,大嫂每次见我必定不忘催婚。”
陈政斟了两杯米酒,一杯自留,一杯给陈翎,“长嫂如母,不怪她着急,陈渊都知道你四十了,你不成家,我督促他们,他们以你搪塞我。”
随行的司机将礼物交给佣人,“陈厅选购了补品,男士补酒和女士参药。”
陈政打量礼盒标注的说明书,“壮阳酒?”
沈桢好不容易忍住笑,瞬间又破功,一噗嗤,气息冲击得碗里汤汁喷溅出。
陈翎莫名其妙,“你买的?”
司机也尴尬,“我买了养肝酒,售货员混了包装。”
“我还纳闷呢。”陈政端酒杯,“陈翎可不是不正经的性子。”
陈翎目光再度落在沈桢脸上,她忍得难受,面颊潮红,像一颗春日的樱桃,他从机场一路疾驰,也像道旁惊艳了隆冬的红梅。
记忆恍惚重叠,却是那年艳阳高照。
清新逼人的牛仔裙,大学城的环湖南岸杨柳飞扬,漫天飘白絮,天空湛蓝如画,女孩扎着青春灵气的马尾,迎着似火的骄阳,米白蝴蝶结时远时近。
“榛子!”
女孩恼了,揪断一枝柳条,抡那名女同学,“贞子是鬼!我讨厌外号。”
“是巧克力榛子酱的榛!你半夜不睡觉在被子里偷吃!体育课体检,你胖了五斤!你贿赂委员,少记录了三斤!”
“我没胖——”
女同学大声喊,“你胖了!你倒追周海乔,周海乔喜欢何娅那样瘦瘦高高的,据说她当初是学校礼仪队的,而你上个月竞聘落选了!”
“你闭嘴——”
宽阔的柏油道,碎碎的阳光。
是朝气,是金色。
伴随轰天巨响,在空旷的幽谷里,搅动着灰败的涟漪。
“枪声!”
“有人劫持人质是新生,在后门”
陈翎警觉,竖起衣领,戴墨镜伪装形象的刹那,男人手持黑漆漆的枪口,瞄准他咽喉,蹩脚的中文,浓浓的东南亚腔,“你没完了?跟踪老子半年,在边境打游击,非要一锅端我的老巢,你才撤手吗?”
六个同伙。
骑摩托,开面包车,均携带武器,兵分六路,操场,食堂,宿舍,澡园,校园的前后门,铺天盖地呈方正型包抄,瓮中捉鳖。
陈翎腰间有枪,却不曾反抗,担忧伤到学生,“瓦莎,咱们出去解决。”
男人额头纹了太阳图案,是东南亚地带在江湖上混出高位的标志,“陈翎,我要求你放我的人。”
“放不了。”他言简意赅,“已经移交长安分局拘押。”
瓦莎扣动扳机,“你是上级,没有你搞不定的。”他狞笑,“你不答应,我的手下在后门绑了一个人质,抱歉陈翎,在你的管辖要制造血案了。”
“我管辖的地盘,你让百姓流一滴血,我一定让你手下为你收尸。”话音刚落,他原地一跃,飞身扑进灌木丛,眨眼消失无踪。
边境流传,陈翎身手强悍,具备以一敌十的功底,可瓦莎并没亲眼见识过,他顷刻大惊,命令手下,“去后门!撕票!鱼死网破!”
“绑了一个学生,一个清洁工,撕哪个?”
陈翎匍匐在草坑里,窃听情报,动作干脆给勃朗宁上膛,直奔后门。
“陈翎?陈翎!”江蓉推搡他。
他骤然回过神,“大嫂。”
“你愣着干什么。”江蓉有些奇怪,陈翎面色是突然间发白,“你大哥请你教育他们,你在陈家最有威望。”
陈翎视线转向对面的陈崇州,“接管富诚之后,也要孝顺你父亲和江姨,家族长幼有序,陈渊作为大哥,你同样要敬重他,守分寸。”
他笑容和煦,“我牢记三叔的教诲。”
“你母亲呢?”
陈崇州没有欺瞒,也欺瞒不了,陈翎要打探什么,凭他的权势,调查任何人,任何真相,完全不费力,“安置在岭苑国际了。”
陈翎平复了情绪,铺开餐巾垫在腿间,“那边僻静,出行安全吗?”
“多谢三叔关心,母亲一切无恙。”
江蓉冷笑,“那个孽种呢?快出生了吧,你母亲有福气,高龄产子,有儿子在手,不愁降不住大名鼎鼎的程医生。老二啊,有这种母亲,更是你的福气,你比陈渊多一个爹呢,多继承一份家产。”
陈崇州镇静自若,没有理会。
这方面,他一向有气度,从不被激怒。
陈家的男人,在商界是出名的绅士品格,背后耍阴招,明面斯文儒雅。
“吃饭堵不上你烂嚼舌根!”陈政训斥,“老二不计较,你不要得寸进尺。”
“不乐意了?那你搬去岭苑国际,抛家舍业和她团圆啊,你守着老宅,和我相看两厌,你不烦,我也替你烦。”江蓉扔了筷子,拉住陈翎的胳膊,眼眶泛红,“老三,大嫂憋了一肚子的苦水,这些年在你们陈家,我熬得委屈啊,若不是何佩瑜自己闯了祸,你大哥难堪,我早就被取代了!他鬼迷心窍,全然不顾三十六年的夫妻情分。”
这样的肢体接触,陈翎极为不自在,他不露声色抽出手臂,“关于老二母亲,大哥既然做出决定,大嫂安心。”
“我没有一刻安心,每逢你回本市,陈政收到消息,提前从那只老狐狸的窝里赶回,警告我不准折腾,不准拿家事麻烦你,求你做主。可惜啊,他处处护着何佩瑜,何佩瑜最后给他戴一顶绿帽!”
江蓉一边骂一边幸灾乐祸,陈政气得脸发青,“滚回你的西院!”
“我为什么滚?我们一日不离,我就有资格出现。陈忠国生了你们兄弟三人,你和陈智云活在风流阵里,唯有陈翎清清白白,你们可真不像一个爹生的!”
一片诡异的死寂。
陈政脖颈青筋暴起,似乎竭力掩饰什么,“你少胡说八道!”
“戳你痛处了?”江蓉盯着他,“我怀疑你不是陈忠国的种,因为陈家根本没有给你继承,你是从亲弟弟手中撬来的家产!”
“江蓉!”陈政当场要掀桌。
“大哥。”陈翎心平气和转动着酒杯,制止了他,“大嫂在气头上,您是男人,多担待女人。”
陈政稍稍缓和了一些,“妇道人家口不择言,老三,你别搁心。”
陈翎敛去眼底波澜,同他碰杯,“一家人,笑谈而已。”
他饮完酒,看了一眼陈渊,“商场和官场一样,风波不断,起起落落,一时的失意,不要自怨自艾。”
陈渊摩挲着勺柄,“无论我在什么职位,我依旧会尽忠富诚,不辜负父亲的体谅,三叔的器重。”
陈政很满意他态度,“老二的婚期在明年年初,不如你们兄弟同喜,我派你张叔择日去沈家下聘,陈沈两户的家境悬殊,我与你母亲不便亲自出面。”
始终低头喝粥的沈桢错愕不已,下意识望着陈崇州,他一张脸风起云涌,寒鸷到极点。
陈翎的座位在她左侧,捏着汤匙,心不在焉搅拌面前的一碗鸡汤。
“陈政,你疯了!”江蓉先沉不住气,“你明知她和老二——”
“和老二什么?”主位的男人瞪着她,“你记住,老二是何家女婿,是何时了的丈夫,乱点鸳鸯谱闹出丑闻,何鹏坤兴师问罪,你扛吗?”
她不罢休,“陈家的丑闻还少吗?何家愿意装聋作哑,你觉得那些富太太也没长眼?老二大张旗鼓带她去剧院看戏,在妇产科保胎,澄清他们没在一起,谁会相信?老二继位董事长,如今尊贵,陈家堂堂正正的长子只能在他后面捡剩货了?”
“大嫂。”陈翎蹙眉,“年轻人分分合合实属正常,有聚便有散,又不是见不得人,何必对一个姑娘出言刻薄。”
“不仅分分合合,她离过婚,前夫判了三年刑,在西城蹲大狱。她嫁给陈渊,陈家要沦为上流圈的笑柄。何况刑满到期,那男人被释放,万一他纠缠呢?陈渊是老实人,他防得住下三滥的招数吗?”
陈翎眉头皱得更紧,“离婚未必是沈桢的问题,男人倘若无罪,不会收监,她分明无辜受害,大嫂还要刁难她吗。”
“老三!”江蓉诧异,“你怎么帮一个外人说话?她也把你迷惑住了?”
“她和老二不作数。”陈政打断江蓉,“陈渊和喜喜,老二和时了,都是通过富诚公关部对外公开婚讯,陈家不承认的关系,等于没有发生。”
江蓉不依不饶吼着,“我不同意!我的儿媳必须是正统名媛,底层出身的女人也妄图攀上陈渊?飞上枝头当凤凰的野鸡,在我这里飞不通。”
陈翎一摔汤匙,他力道大,震得餐桌不停地颤巍,汤盏杯碟也晃晃荡荡,仿佛一场急剧席卷的海啸。
餐厅内顿时鸦雀无声。
陈政眼色凌厉,投向江蓉,她也心慌,从没见过陈翎发这么大的火,不敢再吵闹。
陈崇州神色阴晴不辨,“米酒不醉人,父亲为何说醉话呢。”
“你以为我是醉话?”陈政塌下脸。
“不然呢。”
如他所言,老姜比新姜辣,新姜比老姜硬,四目相对间,陈政将话题甩给沈桢,“昨晚你告诉我,你与老二断利索了。”
她抿唇,“是。”
“也不排斥陈渊。”
陈崇州垂眸,凝视她。
那深沉凛冽的眼神,险些烫出一个无底的洞。
沈桢起来,“陈董事长,陈夫人。我家世平庸,从未想过高攀陈家的长子,成为陈家的儿媳。包括陈主任,恋爱归恋爱,和结婚不是一码事,我有自知之明。”
江蓉哼了声,“算你识相。”
陈政神情不好,“陈渊不介意门户,他真心娶你呢。”
“我配不上陈总,不希望拖累他。”
陈政又看向陈渊,“你的意思呢。”
陈渊在桌底攥住沈桢的手,她当即一歪,那股力量拽着坐下。
“我有打算,父亲。”
这顿饭,最终不欢而散。
陈崇州在方厅吸烟,瞟到陈翎进入书房,他手指掐灭烟头,也跟进去。
陈翎的侦查力是在枪林弹雨中练就的,几乎弹无虚发,没打眼过,他发现陈崇州等自己,特意避开所有人,留出单独会面的时机。
他站在窗前,负手而立,“你有事。”
陈崇州距离他数米,稳稳停住,“我给三叔带来一桩政绩,三叔要听吗?”
陈翎转过身,“百洲国际的结果你应该知情,罚款以及收缴违规工程。”
“不是二叔的公司,是晟和。”
陈翎一怔,“晟和?”
“富诚集团副董事长肖徽,滥用职权操纵晟和集团为傀儡,我经过暗中排查,确定晟和有五档工程是肖徽不正当渠道获得承包权,行为恶劣。”陈崇州从公文包内抽出资料,递给他。
陈翎接过,的确证据确凿。
从14年至今,河源度假村,泾口商墅,天城国际一共五个亿净利润下落不明。
陈翎意味深长审视他,“从你二叔到你父亲,我在你一步步引导下,得罪遍了。”
陈崇州噙着一丝笑,“晟和是晟和,富诚是富诚,父亲难以面面俱到,集团董事利用身份大肆敛财,目无章法,父亲哪里控制得了呢。”
陈翎缓缓坐在椅子上,“陈渊掌管晟和十年,他也牵扯其中吗?”
“肖徽是总部的副董,比大哥手上的职权高一级,他经手的项目大哥无权过问,当然没有参与。”
“你认为如何处置?”
陈崇州霸气果断,“查封。”
“查封?时间呢。”
“永久。”
陈翎端坐不语。
他常年在外地办案,和小辈之间来往不多,只是耳闻陈崇州手段奸诈,本性毒辣。
何佩瑜号称“战斗力最强,得宠最长久”的外室,他们母子一脉相承,如出一辙。
有道行,有心计。
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拿自己的利益开刀,也狠得下心肠。
陈翎松了松腕表的表带,“现在你继承了陈家的全部,富诚旗下四家子公司,晟和的资产和知名度最高,你舍得自断臂膀?”
“晟和的内幕脏,有损陈家口碑,一旦被同行举报导致翻船,恐怕连三叔也会拉下水。”陈崇州挺直脊背,“我是一箭三雕,保全陈家,保全富诚,保全三叔。”
陈翎双手交握,置于腹部,不怒自威的气场,“也保全你自己。”
他轻笑,“三叔明智。”
这时,薛岩在外面叩门,“陈董,有重要的公务。”
陈翎余光扫向门扉,合住资料,“我会尽快安排稽查组,进驻晟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