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在云州,最长的河莫过于通阳河。自东山郡最北九皋山发轫,一路往西南,流经东山、旦升、正阳、日央、余霞五郡,奔流入海。
刚出山口时,通阳河尚是一条清澈的小溪,渐渐流入平原,滋润千家万户,灌既万亩良田,归纳沟渠,席卷泥沙,到了下游余霞郡,已经成了一条浑浊汹涌的黄水。
余霞郡的郡治暮城,就建在黄水岸边。
暮城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名城,已有近千年的历史,见证了无数悲欢离合,见证了数代朝代变迁,也见证了祸月以来人世间的种种变化。
就在几十年前,暮城虽已然是郡治,却以城高池深闻名,乃是军事重镇,并非繁荣大城,,城内不过十万人口。
到后来阴祸愈演愈烈,野外已经十分危险,官府组织迁移周围百姓入城。渐渐内城已经住不下,只得在外再建城墙,然后建了又建。
数十年间,暮城已经建成三重城墙,里外人口超过百万,房屋鳞次栉比,街道车水马龙,已经是名副其实的超级大城市。
只是暮城的扩张以东扩为主,因为城市西边是连绵的山岭,那里是城防天然的屏障,那里也有城中百姓祖祖辈辈长眠的坟茔。
其中一座山坡上,埋葬着不少零星坟墓。这些坟墓大多是单门小姓,没有家族祖坟可埋。但大多人家境还算小康,坟墓修建的还算整齐,还集分子雇佣了看坟人守着,不至于如一无所有的穷汉,用草席裹了塞到乱坟岗上。
半坡上,有一座夫妻合葬的坟前,刚刚有人扫了墓,石碑前摆上了鲜花和水果,焚过了香烛,弥漫着澹澹的烟火气。墓碑刚刚被人擦拭过,墓主人的名字“先考汤广义,先妣谭乐桃”清晰可见。
刚刚坐在坟前静静烧纸的少年此时已经站起,将手中的酒水最后撒遍坟头土,一个人默默沿着杂草丛生的山道,往另一边座小坟去。
不远处,一个童色浅澹的年轻人也默不作声的看着他,没有凑过去,看着少年的身影,就像看一道风景。
少年来到另一侧坟前,那坟小得多,坟头也就三尺宽,似乎不足以埋下棺材,土堆上只立一个两尺高木牌,没写名字,只写了一句话。
“门没锁,方便出入”。
只是这句话用的文字一般人看不懂罢了。
那少年来到坟前,端详着木牌上的字迹,突然咧嘴一笑,蹲下身用手刨土。
远处观看的年轻人看到这一幕微微一怔,没有说话。
这时,旁边有人大喝道:“呔!哪里来的盗墓小贼?响晴白日就敢公然挖坟,你太嚣张了,你……你……你不是老汤家那个小谁吗?”
少年回头,就见一个头发稀疏的小老头举着拐棍过来,果然有些面善,咦了一声,道:“赵大爷?是我啊,汤昭。”
老头赵大爷仔细看这少年的脸,长吁道:“对对,就是你,汤昭嘛。虽然隔了好几年,你都长大了,可是这个相貌啊,真是怎么也认不错。”这才把拐杖放了下来。
汤昭不好意思的一笑,这赵大爷正是他家的老街坊,不是邻居,也不算太熟,但街头巷尾的老是能遇到。要说当年见面很是平澹,最多点个头就过去了。
这些年过去,重新见到熟人心情却已不同,当年的亲切感陡增十倍,就像见到亲人一样,问候道:“多年不见,大爷身体可好?家里可好?”
赵大爷道:“嗨,身体还行啊,你看,硬朗着呢。家里头呢,也没灾没病的。就是家里那小子不成器,挺大年纪了干啥啥不行。你说他但凡有点出息,我能这么大年纪还出来做看坟的差事?”
说到这里,他打量一下汤昭,看到了他读书人的打扮,道:“你这是考了功名,衣锦还乡啦?”
汤昭笑道:“没啊,读书不行,连个秀才都没考上。你看我这样子,哪里像衣锦还乡了?”
赵大爷面露失望,道:“没衣锦,只还乡啊?嗨呀,那没热闹看了。不过你还年轻,这个年纪没考中很正常。当年我看你眼睛明亮,天生的有福之相,又聪明伶俐,是个读书的种子,将来肯定能高中啊。”
他人老话多,不等汤昭搭话,便接着絮叨:“别怪我说,你要是去个正经学堂,早就该取功名了。我劝你爹爹,就算不送你去书院,也得给你找个正经的夫子。你看你那老师,说话神神叨叨的,口音怪怪的,而且老是眯着眼睛看人,一看就没安好心啊。”
汤昭只是好笑,也不跟这老头一般见识,只道:“您这是看错人了。陈老师他是眼神不好,高度近视,所以看东西都是眯着眼睛,可不是坏人。”
赵老头啧啧道:“所以呢,你现在还跟他学呢?”
汤昭收了笑容,看了一眼身后的坟,道:“先师已经在四年前故去了。这里就是他的坟墓。”
赵老头哦了一声,挤出些沉痛神色,道:“已经没了?可惜了,到底是个读书人呢。我记得他比我小得多啊。怎么好好的就没了?这么说你是给来他添土咯?我还以为你刨坟呢。”
汤昭道:“我正是给他刨坟。”
……
不在意赵老头瞠目结舌的样子,汤昭笑道:“老师临终有吩咐让我去别的地方安葬他,只是当时我年小力弱,不能完成他的遗愿,只能将他先安葬在这里。我现在长大了,回来帮他迁葬。”
赵老头这才松了口气,道:“这才对嘛,我就说你这学生斯斯文文,哪里能做犯法的事呢?我记得你家里的房子都卖了,如今回来有地方住吗?没有的话可以去大爷家里落脚。”
汤昭感谢道:“多谢您好意,就不打扰您了。我回来是有事要做。也就是这两三天功夫有时间,回去见见左邻右舍什么的。住客栈就好了。”
赵老头哦了一声,道“能住客栈,这是发了财了呀。还说不是衣锦还乡?诶,我说,你小子别是要夺回祖宅吧?我跟你说,闹事可不行啊。大爷知道你们年轻人的心气儿,老想着以牙还牙。你太年轻,不知道厉害,人家势力大……”
汤昭笑道:“大爷,您听书听多了吧?一则那房子就是爹买的,可不是什么祖宅。二呢,当时是我主动卖的房子,虽然贱卖但也算我情急,人家当时诚实给钱,我也承情,没的找后账的。您放心吧,我不是打架来的。”
眼见赵大爷又松了一口气,汤昭问道:“倒是您刚刚说,人家势力大……我原来的房子记得就是卖给沿街的一个掌柜,如今不是他了吗?里面住了什么大势力啦?难道被官府征用了?”
赵大爷道:“你不知道,要说被官府征用也罢了。你去问最多他们不给,把你赶出来,也没什么危险。如今你那房子却成了什么‘堂口’,乃是个凶神恶煞的帮会,叫什么……五毒会来着。”
汤昭一挑眉,心说:这么巧?
送走了赵大爷,汤昭将陈总的盒子挖了出来。
是的,陈总在盒子里。
按照陈总的心愿,是把他火化,然后用一个普通的漆盒装了。
陈总说,最好把他的骨灰撒入大海。
即使是汤昭也没办法理解陈总这种挫骨扬灰的意愿,但谁叫他提了呢?人都没了,还能不尊重最后一个愿望吗?
只是撒入大海就太难为人了,云州远在内陆,离着大海几千里地,哪里去见海?汤昭现在都没见过海呢。
只是现在没见,早晚会见到,他也盼着有一日能临碣石、观沧海,甚至扬帆远航,那时他会完成陈总的心愿。
其实汤昭偶尔也想,或许陈总最后想去的地方不是大海,而是他永远回不去的家乡。
汤昭的家乡在大河边,在通阳河上游顺流时远眺,就好像看到了家乡一样。陈总大概希望自己的家乡就在辽阔的大海那头吧。那样的话,他的骨灰随波逐流,终究能漂洋过海回到原来的故乡。
将陈总收好,汤昭和危色下了山,在黄昏城门关闭之前进了暮城。
四年不见,暮城大抵一如当初,只是好像人更多了些。搬迁还在继续,还有逃难的,街道上常常能见到临时安置的窝棚。
汤昭他们一路快马加鞭,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很久,考试之前还有两三天的时间可以自由活动。
于是汤昭熟门熟路的带着危色去了……客栈。
没办法,在暮城他居然没有亲戚,是父母一辈才跟着搬迁的人群进了城,住在第二圈城墙里,但凡有个亲戚,当时也不至于父母一去立刻就流落江湖。
至于童年小伙伴、街坊邻居当然有,但一进城风尘仆仆不及安置,先去见街坊,是不是太奇怪了?
所谓物是人非,背井离乡四年,回家乡居然没有一刻也等不及去见的人。也难怪汤昭不大懂“乡愁”了。
好在他对暮城,尤其是第二圈城墙的中城很熟悉,一下子就找到了一家便宜干净的客栈,要了两间房,早早睡下了。
第二天早起,汤昭刚一推门,就见院子里站了一个年轻人,依稀有些面熟,身后四个大汉个个膀大腰圆,一看就是会家子。周围角落里还有几个人把住四面门口,不让人进来。
这几位往院子里一站,堪比静街阎王,满院子鸦雀不闻,唯独汤昭和旁边危色房里还有人。
汤昭一怔,心说:我不去找麻烦,怎么还有麻烦来找我呢?难道是债主吗?我不记得在暮城有未了的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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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见那个年轻人一见汤昭,恭恭敬敬施了一礼,道:“汤公子,我奉庄主之命前来拜见您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