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处生财兴利之地,被诸多高官贵胄把控多年,就连朝廷都没法插手。而与此同时,高官贵胄们同时又藉着朝廷之威,控制商业渠道,形成了一个横跨公私两途,看似牢不可破的巨大体系。
这样的体系,若在太平光景,无非是匍匐在朝廷身上吸血的水蛭。然而这种体系,又天然是虚弱的,在这种体系内如鱼得水之人,其实也多为庸碌之辈。真有强横力量入局,绝大多数人除了瞠目结舌,并没有拼死对抗的能力。
他们所能做的,只是频频向中都去信,询问这伙狠人的来路。
偏偏在中都的高官贵胄眼里,这些身在直沽寨里的,都是不值得提起的小人物。
小人物的书信,谁会当真?就算当真,谁又去辛苦查问?中都城里的诡异局面一日甚于一日,但凡有些眼光的高官,全副精神都在屏息以待,就连原本驻在直沽寨的合札猛安都调回去不少……就算他们未必管用,好歹也能壮个胆。
中都城里够份量的人物都知道,这种局面下行差踏错一步,就要牵连满门老小的性命。钱财的事再怎么重要,难道会比自家性命更重要?
这种保不准有天大的事发生的关键时刻,谁有精神去理会中都城外百里的直沽寨呢?
于是,李云在众目睽睽之下重新盘了个铺子,再次开始了生意。
这一回没谁敢轻视他,一时也没人再敢惹他。
吃亏最多的,大概就只有柳口巡检李咬住及其部下。他们的尸体最终也没下葬,而是被扔到了河滩上,任凭野兽撕咬吞噬了。
原以为,李咬住有宗族亲眷会来收尸。却不料,这位巡检身死的第二天,他在柳口镇几处私宅里的亲戚们忙着瓜分财物,有人为了给自家长些气势,说要带领宗族上京告发云云。
风声传到直沽寨,那个带领百名甲士突入柳口镇、杀死李咬住的勇猛大汉不得不带人又走了一趟。这趟回来,整个柳口镇里便没人再多嘴多舌。
虽说镇子里有不少人曾和李咬住关系牵扯不清,不过,能活下的都很懂事。
此后,那名勇猛大汉就驻扎在直沽寨外的一处私港,李云慢慢招揽来的水手,也都聚集到那里。
这少年人办事倒也老练,有条不紊地慢慢作出了一点规模。
起初,直沽寨里谁也不知道他打算做什么。后来他有个置在院里的女人,常常出外买些衣服首饰、胭脂水粉。
有消息灵通的说,这就是前些日子信安海濡北面失踪的那个花大娘,唱得院本和诸宫调,堪称当代罕有。
那花大娘被认出了,也不遮掩。这等教坊司出来的人物,放得下身段,又会奉承,一来二去,还和不少商贾在直沽寨的外室、小妾都搭上了线,俨然成了女眷中的出挑人物。
据那花大娘说来,李云背后真有位势力极大的人物,杀死李咬住的百余名甲士,只不过是那大人物腿上寒毛罢了。
不过,李云对这大人物的情形讳莫如深,就连极其宠爱的枕边人也不交待。而他来到直沽寨的目的,是想组织一支船队,以后往来中都和山东两地,做些生意。
晓得山东那边内情的,都觉得这想法有些荒唐。他们知道,这两年里,山东路上饥馑相仍,盗贼蜂起,一点都不太平。至少,绝非新手能去做生意的地方。
不过,偶尔有人提醒李云,李云只微笑颔首说知道了,此外并无改弦更张的动向。显然这李云背后的主家确实势力庞大,或许成不成事都不在乎,又或许那主家当真投入力量以后,绝无不成事的道理。
总而言之,李云背后确实是有大人物撑腰的,这没什么可疑。
时间很快就过了两个多月。
寨子里上下人等,都盯着中都城里的风吹草动,可中都城里偏偏没啥动静。反倒是从各处汇集到直沽寨的消息,愈来愈让人揪心。
听说蒙古军打下河间府了,蒙古军打下大名府了,蒙古军的前哨出现在沧州了,东平府和济南府也都遭兵了。听说,朝廷的兵马在献州吃了败仗,在沧州吃了败仗,在献州和深州也败了。听说光这几场败仗,就折了三五万兵马……
有人听到这些消息,并不在乎;有人哀叹大厦将倾,大金国怕是过不了这难关。有人暗中收拾金银细软,预备万一;也有人抛下了直沽寨里的一切,径往中都去投靠某位贵人。
直沽寨内外闹腾得厉害,又因为河北东西两路全都陷入战火,南面几条河漕断绝,大批溃兵和男女老幼的难民步行向北逃亡,一批批地聚集在寨子下方的河滩,数量不下万人。
短短数日内,河滩方向就发生了不下十七八回的暴乱。流民里头自然也有凶悍的,令人攻下了窝子口的河仓,抢了粮食。
随即清州防御使调兵镇压,两边杀了一场。结果河仓被焚毁,而流民们再度逃亡,有的去了清州东面海滩上的盐城,有的奔入了霸州信安一带的湖泽。
直沽寨里的官员、商贾们唯恐流民生事,纠合了各家手里的武力自保。有些漕丁的首领、纲户的首领,乃至背后关系很硬的走私船队首领,也纷纷躲到寨子里避难。
这么一天天下去,寨子里的气氛愈来愈凝重,不少人盼着朝廷能有办法,不断派人出去打探,但带回来的消息,从来都没好的。
本来只操心蒙古人的袭击便罢,昨日却有信使从中都赶回来,说中都城里也出了乱子。好几拨不知来路的兵马彼此厮杀,杀得大半个城池血流漂杵,官员们死了不知道多少,就连皇宫都受波及。
这一来,直沽寨里上下人等莫不惊恐。也不知怎地,只一日之间,便有各种各样的谣言纷起,传得愈来愈匪夷所思,偏偏又一条条地活灵活现。
有说蒙古军已经进了中都,有说皇帝和群臣都被蒙古大汗俘虏了,有说中都城里乱兵造反,杀尽了国朝宗室,拥立了某个契丹宗室为皇帝;有说不是契丹宗室,而是辽东那边的耶律留哥领兵进了城。
莫名其妙地,这些言语又在诸多豪强、巨商的家宅里传了个遍。有女眷们担心家里的情况,哭着喊着要去中都探看,也有人比较悲观的,当夜就寻死觅活。
这一晚,直沽寨里纷乱一宿,不知多少人整夜没睡。孰料还有人胆子不小,想要趁乱抢掠,劫了两个铺子,杀了些伙计。
第二天,都统夹古阿里合派了兵卒沿街巡视弹压,可整个直沽寨里的气氛,却止不住地越来越古怪了。
这日午时,忽然有一处宅院开了门,自门里缓步走出来一个年轻人。
这年轻人身材不高,相貌甚是俊秀,不过,走路的姿势有些僵硬,一条手臂打着木板,用布条子挂在脖颈上……正是李云。
李云任在门口,略略站定,稍稍整了整袍服,向院里头和气地道:“昨日你辛苦了,这会儿你不用陪着……过半个时辰,收拾细软,把车赶出来。”
随即他下了台阶,往军寨方向去。
先前因为李咬住的事,直沽寨里上下人等对他都有些戒备。但后来两个月里,李云在直沽寨里做事说话并不盛气凌人,反倒很摆出晚辈样子,对一些大商大贾格外尊重。
这一来二去,他的人缘倒是不错。
这会儿见他经过,便有人向他打招呼,随口问了句出门办什么事。
李云看看左右道上没有旁人注意,压低了嗓音:“我家主上传来了中都的消息,真出大乱子了!我有要事,得立即去办!”
“怎么了?出了什么乱子?”那人连忙追问。
李云连连摇头:“说不得,说不得!”
说完,他颔首示意告辞,继续往前。
与李云对答之人,两眼滴溜溜乱转一阵,见李云的身影转个弯消失了,连忙奔回自家宅院。
而李云不紧不慢地踱步,一转眼又进了另一条斜向的道路。
当然,也有人向他招呼一声,又随口提了句,昨晚那些传闻,不知是真是假。
李云小心翼翼往左右道旁看看,连声冷笑:“呵呵,那些传闻自然是假的,不过,中都那边真发生了大事!”
“发生了甚么事?”旁人惊问。
李云却摇头如拨浪鼓,怎也不肯说,只道还有事要办,告辞告辞。
听了李云这通话,那人沉吟半晌,待要追问,却见李云早就去了很远。
而李云打了个弯,绕到了另一处横向的夹巷。
若在正常城池里,只怕早就有人注意到李云的表现不正常。可这会儿,一来人心惶惶,二来这直沽寨里的道路,实在是乱七八糟,于是真没谁特别去推算李云的动向。
见他匆匆从夹巷出来,正有一名豪商的马车粼粼而过。李云探头看了看,唤了一声:“老李,你这是要去哪里?”
姓李的商贾只道,想去乡间的庄子暂避,李云连连摇头:“呵呵,哈哈,老李啊老李,中都城里出了大事!你躲到哪里,都是躲不开的!”
“什么事?”那豪商慌忙从车里闪身出来问。
李云却一溜烟地去了远处。
转眼工夫,他在两高阜间兜了两三个圈子,见了七八个人,对每个人说了零零散散的几句话。
这时候,多少人正作没奈何处?多少人心浮气躁?
那七八个人很快就把李云的话传了开去,没过半个时辰,整个直沽寨里稍有份量的人都知道了:
李云这厮,有了中都城里的最新消息,是真的!他还急匆匆地有事要办……他宅院里那花大娘,在收拾细软赶车呢!一定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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