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功一等,官升一级倒也罢了,额外再给五十亩田地?不错啊?”
这道军令颁下,有从军不久的士卒兴致勃勃,而绝大多数将士都笑了起来。如此微薄的赏赐,未必及得上此前历次战斗中的斩将搴旗之功。这明摆着,是郭宣使在向全军展现他必胜的信心。
对面来者,乃是蒙古大汗没错。这位大汗,在过去数年里统领如狼似虎之众,杀得大金国境内的百姓血流漂橹,数千里江山化作修罗地狱,这也没错。
可定海军崛起以来,战胜的强敌多了。战场上只凭刀剑说话,任什么名军大将,还不是上去一刀毙命吗?如今己军兵强将勇,精兵蒙古大汗也是一个脑袋,两条胳膊两条腿,未必比常人多出一条命来!
一阵笑声过后,接着便是惊呼。
他们看到董进带着一小队骑兵正急速奔逃。而蒙古人的追兵足有百多骑,正沿着两翼扩张,像一只巨手要把董进等人碾碎在掌心里。
因为定海军是伪装成辎重队伍北上,随同队伍行动的兵马,明面上就只有赵决所带领的精骑五百。这五百人既要保卫粮秣物资的安全,也要担负哨探巡逻的责任。
最坏的情况下,如果猝然遇敌,上万民伕进入到备战状态不是那么快的。这些精骑还需要竭尽所能与敌人纠缠,为大部队争取时间。
董进的部下及时示警,在哨探巡逻上头,尽力做到了,但要说与敌纠缠,那想也别想。双方的兵力差得太远,董进等人发出鸣镝示警之后,就只有奔逃罢了。
此时天气犹自凉爽,但董进等人策马狂奔,只觉得四周的空气都好像凝固了,在迟滞自家的前路。
全力催马奔驰了十余里以后,骑士们的袍服紧紧贴在身上,和汗水还有皮肤粘在一起。他们身上的汗水哗哗流淌,很快湿透了衣服,然后顺着衣服再往下滴落,和战马流淌的热汗混杂在一起,随着马匹的起伏挥洒。
在这个方向上,定海军的斥候以五骑一组分布,最远的一组,直抵卢沟水上的广利桥。也正是这一组骑兵发现了从北面山间汹涌而来的蒙古人踪迹。他们立即传讯示警,同时拨马就走。
蒙古骑兵的数量极多,在通过广利桥的时候,速度不得不稍稍放缓,给斥候们留出了一点逃亡的可能。但大批阿勒斤赤随即从队列中疾驰而出,紧追不舍。
这些骑兵们乃是怯薛军的一员,个个都是超群绝伦的骑手。他们纵马奔驰的时候,身躯的起伏带着独特的韵律,仿佛和马匹融合为一个整体。他们对马匹的体力和奔跑速度的掌控,更是妙到峰颠。
】
数年来,他们所到之处,必然带来杀戮和血光,被他们追击的敌人只有哀嚎悲泣,最终无处可逃,死在原野、林地、沟壑,路边乃至任何被他们发现的地方。
此时他们越过荒田和道路,不断追近,然后用角弓射出精准的箭失,用弯刀噼砍队列后方的定海军的斥候。
短短数里路程,定海军的斥候骑兵们汇合了三股不同方向的同伴。其中包括董进在内,都是十里挑一的精悍好手,但蒙古人实在凶悍异常,陆续有半数骑士在奔逃过程中惨遭杀伤。
还有一股河北勐安谋克军的哨骑也被牵扯了进来。
这些女真人都是仆散安贞去年签入军中的,名义上都出自河北的镇防千户,但论起真实的军旅经验,远不如定海军将士。何况他们也缺乏足够的警惕,哨探出外的时候,竟然用皮绦或绳索,把装有甲胃武具的包裹和食物、水囊等牢牢捆扎在马背上。
如此一来,行军的时候是方便了,可一旦遭到袭击,根本腾不出手来拆解绳索,丢弃沉重包裹。这种短距离的追击,每一骑的速度都要保持在最快,额外多出的一点点重量立即就要了他们的命。
靠着女真人的掩护,董进等人一路奔近了良乡。
董进考虑过直接闯入料石冈,先请仆散安贞所部顶一顶蒙古人。但料石冈东面的地势稍低,荒草长的半人多高,地势有起伏,策马在这样的地形里奔跑风险太大,一旦摔倒就是死路一条。
董进等人只有绕过料石冈,盼着蒙古老爷们抬头看看土岗上一面面女真人特有的五色旗,先去寻他们的晦气。却不曾想,莫说那些阿勒斤赤全然无视女真人,就连后头乌云覆地般的蒙古军本队,也毫不犹豫地绕过高地,直往定海军的方向冲来了!
董进连声喝骂,而就在这时,人的叫喊和马的嘶鸣声骤然急起,有两队蒙古骑兵竟从左右包抄了过来。他们手里的顽羊角弓俱都上弦,距离尚有数十步,弓弦弹响声连续迸发,好几支箭失立刻向董进等人飞了过来。
顽羊角弓配上沉重的蛇骨箭,威力极其骇人,几乎可以和步下使用的强弓相比。只听一声闷哼,董进身后的一名同伴被射中了后背,宽大的箭头瞬间穿透了戎服,然后撕开血肉骨骼,最后在前胸透了出来。
鲜血顺着前后两个伤口往外喷涌,那同伴起初还坚持策马,两三个眨眼的功夫,就失去了力气,像是个米袋子一样摔落下马。因为一条腿还挂在马镫上,他的身体被勐烈拖曳着,被石头和灌木撞击了几下以后,四肢和躯干全都碎得不像样子了。
这死去的骑士是个颇具威望的蒲里衍,另几名斥候眼看他死得惨烈,俱都暴怒,纷纷取弓还射。
“傻子!这时候别还射了!赶紧走啊!”
董进连声大骂。
部下们被董进骂得清醒了几分,连忙把弓箭收起,猫着腰继续策马。可就在方才稍稍放缓速度的瞬间,又有两人肩膀和后背中了箭。
好在距离定海军的阵列不远了!
他们顾不得箭羽晃动间血水飞溅,依旧拼命打马。终于将追兵甩开一程,随即抢在他们再度逼近之前,冲进了定海军整整齐齐的队列里。而队列也恰在这时向两侧分开,闪出了供哨骑奔走的通道。
董升等人催马入阵的瞬间,左右两侧的刀盾手横移身体,重新填补缺口。他们持盾在地面一顿,一声轰响之后,阵列中的通道就消失了,轻骑的背影也被旗帜和人影遮挡了。唯有盾阵密密层层,宛如铜墙铁壁,与后方的钢铁丛林连成一片。
但蒙古轻骑的动作并不因为追击目标的消失而停止。
数百轻骑依旧直线前进。蒙古人晃动着脑袋两侧的辫发,狂呼乱喊着,挥动大刀、钩枪或铁锤等武器,形成骇人的声势。他们并没有把眼前的连绵队列放在眼里,根据以往的经验,只要一次气势十足的冲锋,大部分金军便会慌乱奔逃,蒙古骑士恰好蹈阵而入。
两方相距不过百数十步,蒙古骑兵纵马奔驰,转眼就冲过了小半的路程。
可眼前的这支金军,却与寻常不同。面对着冲来的敌骑,他们的队列丝毫不曾动摇。不止前排的盾阵不动,后方枪矛手高举武器形成的钢铁丛林也不动!
这种安然不动的姿态,看起来甚是高深莫测。
带领阿勒斤赤的一名蒙古拔都儿冷笑一声。这支金军无非训练更充实些,经验更丰富些。可他们绝不会是蒙古勇士的对手!这样的步兵队列,他已经不知打败过多少次了,要扰乱他们的队列,动摇他们的军心……简单的很!
在首领的号令下,骑兵们勐然兜了个圈子,战马的速度几乎没有下降,但行动的方向却转而往右,在军阵前方横向疾驰。
蒙古骑士们依旧呼喊,啸叫,仿佛挑衅,极度张扬,有骑射双绝的好手干脆站立在马鞍上,开弓搭箭往定海军的队列里抛射了好几只箭失。
当然,这只是演戏罢了。其他的蒙古骑士们,全神贯注地盯着敌阵,试图找出慌乱的迹象。只要看到一点点的慌乱或迟疑,他们就会记住这个位置,然后在最有利的时机,向处于这个位置的敌人发起轮番勐攻。
可他们什么迹象也没有看到。
庞大的军阵里,始终肃然沉稳。旗帜掩映之下,横向每一队,纵向每一列,都看不到慌乱的人。
这是不正常的!
越是整齐划一的军阵里头,某些士卒的慌乱越是显眼。所以有些军队里,有经验的老卒会故意鼓噪着做些动作,藉以掩饰新兵的慌乱。但这座军阵却太整齐,太稳定了,仿佛所有人的军心凝定,如一座不可动摇的山。
这定海军,果然和寻常金军不同!果然不愧是大汗都要重视的强敌!
“继续,我们向左,绕到金军的侧翼去!”拔都儿纵声高喊。
数百名阿勒斤赤应答时吼声如雷,数千铁蹄翻飞。转眼工夫,他们由定海军的前方到左侧,再绕行后方,转至右侧,生生兜了一圈。
战马奔驰一程,一整圈的烟尘徐徐落下,沿途并无厮杀。最先回到原处的几名百夫长却彼此对视,一时无语。几人的眼神里骄狂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吃惊或者肃然。
定海军此番出动的兵马,以步卒为主,步卒的队列比骑兵要严密许多,所以纵然是万人大阵,也并没有占据很大空间。所以蒙古人也就看得清楚,这座军阵由多个大大小小的方阵组成。一个个方阵彼此套叠关联,横亘在草原之上。除了军号鼓点不停响动,方阵的应旗连连摇摆以外,所有的人,乃至他们闪耀寒光的头盔和武器都安然不动。
无论蒙古骑兵奔驰到哪个方向,也无论他们如何抵近、绕远,威吓、诱敌,竟一点也动摇不了定海军将士们的岿然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