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段时间里,上海行的商船为了保障己方的安全,全都采用十艘以上的船只编组,并且在每艘船只上都配备了额外的披甲护卫和船医。
以外,大周加快了扩编本方水军的速度。光是从宋国境内各大船厂订购的船只,就耗资二十万贯以上,并陆续从北方抽调了精锐士卒四千余人南下,以海州为据点乘舟往来,维系航道安全。
大周海军在海州集结的时候,大食海寇的凶悍,则给大宋沿海各军州造成了巨大的压力。
倒不是说,大宋的官员们在乎这点纤芥之疾。
莫说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了,便是四百、四千的海寇,无非在大洋之上横行霸道,他们只要不在地方官员的眼皮底下烧杀掳掠,死得要么是海商、要么是流落海上的失地流民,总之和朝廷没有关系。大宋一向都歌舞升平,朝廷不需要知道海寇的存在。
所以不少海寇首领一边在海上杀人越货,一边在陆上做富贵乡绅,他们的身份根本是半公开的。
可是,那伙大食海寇的作派实在过分。他们毫无顾忌地在陆上施展辣手,盯着其它海寇们乱杀,以至于多个军州都出现大量沿海私港、城寨被攻掠焚烧的情形,甚至兵锋危及州县城池。
这种局面下,各军州官员没法隐匿不报,而一旦禀报上去,又并不会有人夸赞他们警惕海防有功,只会给人以治理不力的印象。更不消说,这些指责又很可能把本地的许多官吏都牵扯进去,影响很多人的前途和钱途。
这一来,沿海十六军州的主官人人暴躁,当这些有实权的官员态度一致,形成的压力远远超过行在那边朝廷中枢的一纸命令。
代表史相南下查访的宣缯,此前总觉得各地都有无形的罗网,意图遮蔽他和史相爷的耳目;以至于他忙了两个月,却什么有价值的消息都没探听到。
但随着沿海各军州的主官全都无法容忍,压力和不可言说的冲突在水面下剧烈地传导,终于引发了肉眼可见的激流。原本看不清的,他瞬间就看清了。
大周隆武三年,大宋嘉定十一年的春天,史天倪再次来到了福州,而且堂而皇之地进了福州城。
福建路的治所在福州,所以本地***贵胄大都聚集于此。又因为福建市舶司驻在泉州,所以福州本地的海上贸易少受约束,于是格外地繁荣。
史天倪一行人进城的时候,闽江上的船只非常多,自金山塔以下的水面几乎都被挤满了,从汤井门到船厂门一带,别说江面,与江面平行的官道上也有商旅比肩接踵往来。
如果再往北,到屏山一带,还能看到从江南东路、西路就近赶来的客商。听说其中有建康府那边几位大帅的代表,专程冲着辽东的人参和珍珠来的,反倒是战马,因为前两年朝廷出巨资买了很多,大帅们并不看重。
繁荣情形一如既往,不过,城里的流民和乞丐好像比以前多了不少。
这两年天时不好,水灾、旱灾轮番肆虐,居然还有冰雹成灾的,偏偏地方上的乡绅们从海贸上得了许多好处,热衷于买田买地,连阡跨陌以兼并贫民之产。所以沿海各富庶军州里,跑来逃荒乞讨的百姓数量一直在增长。
不过,以宋国的富庶,流民们怎都有口饭吃,船厂主和海上纲首们始终都在到处招人。
史天倪等人从汤井门入城,经海晏门,过虎节门,便看到了福州知州的衙门。
此地是城里最为繁华之所,街上到处都是贵人的轿子和行商的骡马,街面两旁鳞次栉比,都是官店或豪商开设的店铺。有些普通人经过店铺前头,难免被豪奴斜着眼鄙视。
不过,就算是最眼高于顶的人物,也不敢靠近史天倪等人。他们的衣袍底下,分明都带着武器,行人隔着老远就能感觉到他们的杀气腾腾,纷纷加快脚步,不敢在他们身旁停留,附近的官店甚至有慌忙上门板的。
再过片刻,知州衙门里有衙役冲了出来,在喝骂和叫嚣声中挥舞着杆棒,像是要把史天倪等人驱散。但他们奔到近处,立刻感觉到数十人漠然眼光的压力。
这种眼光几乎不带着警惕或恼怒之类情绪的波动,而只是单纯地没把这些衙役放在眼里,仿佛他们都是将死的猪狗。
衙役们忽然想到了什么。冲在最前的人紧急刹住脚步,随即被后面的人撞倒。他们在地上翻滚了两圈,丢掉了手里了杆棒,起身以后,有人跑回了衙门里,有人干脆就往街边小巷猛钻,一溜烟地看不见了。
史天倪看看自己的装束,再看看身后的同伴,确认大家都作本地富商打扮,衣服还都是本地人郑广出面买的。郑广是读书人出身,大家现在都唤他一声郑夫子,知道他办事定不至于有失。
史天倪笑了笑,估摸着,还是因为搏杀数月,凶厉气势一时压不下去。
好在很快就能见到这趟南下的阶段性成果,大家都可以稍微舒缓一阵情绪了。就在今日,策动海寇的幕后黑手要死在这座官衙里。
「这不是福州知州的衙门么?」
史天祥抬眼看看高大的正门,再看看正门后头的鼓角楼和两排班戟:「听说这福州知州胡榘,是南朝丞相的亲信啊。难道我们忙活了半天,竟是因为他身边的人有问题?」
史天倪把腰刀抽出来半截,又收回去:「不止他身边的人有问题。暗中煽动海寇,向咱们的商船下手,导致巨大损失的,就是胡榘本人。」
福州知州衙门的正门后头是仪门,仪门后头是正厅,正厅后头是偏厅,再穿过偏厅,才是知州日常起居的黄堂。
这些建筑的规格,全都超过了正常的州衙,沿袭了唐时大都督府的几分气派。而坐在黄堂上的胡榘脸色苍白,往日里在临安为当朝丞相门下走狗的猛烈气派,一点也看不到了。
与他面对面坐着的宣缯痛心疾首:「仲方,为什么是你?你发的什么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