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的寒意愈来愈浓,一直到了黄昏时分,雨依然没有要停的迹象,雨丝在长安城中织起了一张灰蒙蒙的幔帐,让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
定陵侯淳于长独自走进侯府书房,脱下他那件名贵的貂皮斗篷,拿起火钳,把铜盆里终日不灭的炉火拨得更旺些。
精致华美而温暖的屋子,逐渐把他身体的寒气完全驱除。
他坐到案几之后,用一双刀锋殷的锐眼盯着已经等候他多时的霍骏。
此时的霍骏站的如标枪般笔挺。
“李慕侠怎么样了?”
“重伤,已经扔到了李记铁铺的门口,按侯爷的意思,给李先一晚的时间,让他考虑清楚。”
霍骏思索了片刻,开口问道:“属下有些不解,侯爷为何如此大费周章,李氏兄弟不过是平民百姓,直接除掉岂不是干净利索?”
淳于长面无表情,淡淡的说道:“你在府上十载有余,我门下养士数百,开销虽大,但我此刻大权在握,天下之财皆过我手,岂会去争区区西市之利?况且,我身兼卫尉之职,手握三万禁军,岂会在乎一个长安城的地下帮派?”
淳于长微微闭起了眼,他忽然觉得很疲倦,这件事也实在有理由让他疲倦。
“霍骏,这十余年来,在数百门客中,你觉得我待你如何?”
霍骏面色一凛,答道:“属下罪臣之后,蒙侯爷不弃收留,又委以重任,天高地厚之恩!”
淳于长点点头,又问道:
“你们霍家对汉室功高盖世,可是大将军霍光去世后,却落了个谋反的罪名,三族被诛,只有你侥幸逃生,你觉得天子对你们霍家如何?”
霍骏愣了片刻,脸上露出了悲愤的神情,答道:
“此事侯爷深知内情,我霍家世代簪缨,为了汉室江山披肝沥胆,一片忠心可昭日月,怎会谋反,无非是有人觊觎我家位高权重,设计陷害,宣帝被小人蒙蔽,致使霍氏满门被诛,冤沉海底。”
淳于长又点点头,再次问道:“你觉得宣帝当年真的是被小人蒙蔽吗?”
霍骏神情一凛,没敢接话。
当年霍光死后,汉宣帝同大权在握的霍家关系逐步恶化。先采取措施提拔自己的外戚与霍氏的政敌担任要职,架空霍家子弟的兵权,夺取了他们的在首都的兵符,霍氏人马,再也无法掌握长乐宫和未央宫的禁军,扫清了霍家的外围势力。
霍氏家族惶恐之余决定反击,打算废黜汉宣帝,可惜走漏了风声,事情败露,霍家三族皆被斩于市曹,霍家就此衰亡。
淳于长继续说道:“在世人眼中,倘若当年你们霍家人功成身退,自动交出兵权,便可免了这场大祸,可是世人哪里知道,一旦位极人臣,哪里是说退就能退的!自古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一旦解甲归田,不知有多少人要找你们寻仇,与你们为敌,就单是一个李家,恐怕就不能放过你们。”
说完这番话,他似乎有些感慨,沉默了良久,再次问道:“你觉得当今天子待我如何?”
霍骏欠身答道:“侯爷新晋定陵侯,圣眷正隆,恩遇无双!依属下看,下任大司马非侯爷莫属。”
淳于长双目一睁,笑了起来,笑容却有些苦涩。
“好个圣眷正隆,恩遇无双。我要也是这样认为的话,恐怕即将死无葬身之地了!别看咱们的陛下每日沉溺酒色,歌舞升平,可要谁真以为自己比陛下还聪明,还高瞻远瞩,那这个人一定是个白痴!”
说完,重新闭起了眼,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屋里一时陷入一片寂静。
霍骏憋了半天,终于没有忍住,脱口问道:“敢问侯爷,这些与李氏兄弟何干?”
淳于长低声喃喃,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腾蛟帮,腾蛟帮!蛟若腾空,乘时变化而纵横四海,那还是蛟吗?李氏兄弟的头顶,恐怕盘旋着一条真龙啊!”
霍骏面色大变,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淳于长忽然睁眼,目光又变得锐利无比,盯着霍骏。
“五先生仍然会协助你,而且今晚三先生也到了,明日拂晓动手,绝不能让这件事发生任何一点错误,哪怕是微小的错误,一旦有变,三先生可以在暗中出手。”
说完,望着屋顶怔怔出神!口中自言自语。
“陛下啊,陛下,你到底还要不要微臣了?”
……
与此同时的新都侯府,同样是在书房,王莽与刘歆正在对坐弈棋。
此时局至中盘,王莽执黑,在枰上落了一子,笑着说道:“此时的局势,越来越扑朔了。”
刘歆不假思索,随手跟了一子,摇摇头说道:“依我看,倒是越来越明朗了。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淳于长这步棋恐怕逼得天子要动杀机了!”
王莽手拈棋子,有些举棋不定,说道:“依先生看,我该何以自处?”
刘歆微微一笑,“侯爷仁义礼智信五常俱全,何须多虑,每日去长乐宫与司马府给太后和大司马请安,尽晚辈孝道便是,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侯爷只要身在局外,自然洞若观火。其余细节,我来处理便是。”
王莽想了半天,下了一子,刘歆随手跟进,二人又拆了几手,刘歆说道:“今日接陛下旨意,太学暂停授课五日,五日后定陶王世子要进太学攻读。”
“哦?看来那位东方先生也要晚几日入学了。”
刘歆清隽的脸上显出一个莫测的表情,手捻胡须说道:“比起当前局势,我倒是对这位东方先生确实越来越好奇了,听说前日他居然和李慕侠结为异姓手足了!”
王莽听完,也有些诧异,看着刘歆没有说话。
“这位东方先生似乎每走一步,都是有的放矢啊!好像对当下局势中的胜负手了如指掌,不知道身上还隐藏着多少秘密。”
王莽皱皱眉,“他自述的那些来历,虽然没有什么破绽,却也无据可查,依先生看他会不会是敌国派来的奸细?”
“我觉得不像,但此人必有目的,而且不知他为谁效力,只能静观其变,看他会不会露出什么马脚。他那日似乎急于进入天谕阁,难保另有图谋,我最担心的是此人会不会是稷下学宫的门下。”
王莽沉吟不语。
“稷下学宫暗中支持淳于长多年,这次淳于长兵行险着,孤注一掷,恐怕稷下学宫也要重新权衡利弊,弄不好那位东方先生就是学宫特地派来与侯爷结交,万一有变,也好在侯爷这里及时止损。”
王莽忽然棋思敏捷起来,与刘歆中盘博弈,落子如飞,可是数十手过后,黑棋局面虽然略有好转,却仍是处于劣势之中,此刻已近收官,他不禁又皱起眉头。
刘歆在打劫处提了一劫,忽然说道:“昭君为何不入天谕阁?难道她另有良策。”
王莽应道:“我也不知,她似乎已有主张,不过看太后这几日倒是对她十分亲近,再加上此刻局势有变,说不定能有什么转机。”
刘歆点头道:“我观昭君外柔而内刚,而且在匈奴王庭辅政多年,若是能解除了自身的危机,无论身在宫中或是回府居住,对侯爷日后都有极大裨益。”
这时王莽眼睛忽然一亮,飞快的在棋盘上下了一子,刘歆先是一愣,接着双眉微挑,哈哈大笑。
“侯爷好棋力,这一子扭转乾坤,反败为胜,佩服佩服!”
王莽歉然一笑,有些不好意思。
“难得赢先生一次,实属侥幸,不过是无心之举,哪有什么可佩服的。”
刘歆微微笑道:“落子虽然无心,布局却是有意,化偶然为必然,正是国手之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