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句话,他低头又啃了一口手上那截残肢。
一股寒意自东方明心底升起,没想到东方朔心中的恨意如此深沉,忽然他想到穿越时他见到的巨大王座,听到的那个苍凉悲怆的声音,不禁沉默不语,脸上若有所思。
良久,他费力地说道:“周穆王姬满入了魔道,你也入了魔道,为何你们修到最后都入了魔道?”
东方朔沉默片刻后,抬起头来看着东方明微笑说道:“能想到这点,足见你的不凡,这个问题我直到晚年才想起来,而且一直想到了现在。”
他的牙齿已经脱落了不少,咀嚼血肉时显得异常困难,就像是垂垂老矣的无牙猛虎,试图将皮韧肉紧的猎物撕扯开,殷红的血液从苍老的唇角不停淌下。
“因为贪婪,因为天性使然。只因我们不是鬼谷那些人,我们的身体没有经过改造,生于滚滚浊世,目睹软红十丈,无限繁华,七情六欲对我们影响太大,一念之差,就容易走上歧途。
当掌握了强大的力量后,不知不觉间就会追求让自己变得更强的方法,从而偏离了修行的主旨。可力量一物,永远是高山仰止,正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无论你有多么强大,修到最后,总觉得自己离顶峰还有一步之遥,于是就在这种无尽的追逐中,渐渐迷失,终至入魔……”
东方明轻叹一声,追问道:“那修到最后,岂不是全都成了魔?”
东方朔摇头微笑说道:“修行之路上,大多还是那些资质平庸的凡夫俗子,他们受资质所限,最多到了不惑境便止步不前,根本见不到顶端的风景,心魔不起,如何成魔?不是你我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谈入魔二字?”
“就没人走过不同的道路吗?”
东方朔沉默半晌说道:“不断追求力量,本就是修行之道上的一条歧路,人的血肉之躯,生如蝼蚁,任你强大无比,终有寿终正寝的之日,那力量随肉身消亡,又有何用?
老子,庄子,释迦牟尼,这些人或许都找到了方法,可惜我生人太晚,没有见过,而他们所留的典籍法门,由于太多深奥晦涩,后世愚昧之人难以尽悟,但这些愚昧之人偏偏又要自作聪明,依着自己的浅见陋识把本能传世的经典改的乱七八糟,比如老子传世的道德经,早已被改的面目全非,与昔日真意相差太大,我辈只能管中窥豹,了解个大概罢了。我虽未去过天竺,但想来他们所传的佛经必然也是如此。”
东方明点了点头,对这番话倒是深以为然,接口道:“不错,恐怕正是这个原因,老子才说道可道,非常道;而释迦牟尼涅槃之前,也曾嘱咐后世弟子莫传经文,但悟本心。”
他看着东方朔认真的问道:“那你呢?你又如何能从魔道中解脱?就算你今天能杀了我,你也终是难逃一死,百年之后,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东方朔似乎料到他必有此一问,微笑说道:“我已道魔一体,何惧世间万法!入魔多年,我已经走出了一条新路。
万法归宗,只要练到极致,自然质变,鬼谷之流之所以不入魔道,便是因为他们的身体曾经过改造。因此我用貔貅之法,不断吸食血肉,便是为了让自己的身体能突破极限,虽然入魔,可只要我将魔道走到极致,自然物极必反,那时便是我由魔证道之时。”
东方明听得一愣,怔怔无语,虽然觉得他这番话离经叛道,一时却也无从反驳。
东方朔抬首望着千年不变的石室屋顶,悠悠说道:“我这一生,只敬重三人,前两个是你和鬼谷,也不必说了,第三个人便是那蓬莱的剑圣李青莲。
你和鬼谷虽然强大,却不过是机缘巧合,真论修行之道,李青莲却比你们走的远多了。”
东方明皱了皱眉,忽然想起刚进石室时他说过的一句话,戏谑地说道:“东方小友,既然敬我,为何还要杀我?”
乍听“东方小友”四字,东方朔浑身一震,转头盯着东方明,胸膛一起一伏,面上阴晴变幻,显然内心极为激动。
可片刻后,他呼吸便逐渐平稳,脸上的表情也恢复如常,只是看着东方明的目光中却放出了异样的神采,声音发涩,缓缓说道:
“你很聪明,居然能看出我心中的弱点,想借机乱我道心,可惜仍然逃不过被我杀死的命运。
只因你才是我最后的心魔!若不杀你,我……意……难……平!”
听着东方朔一字一顿的微涩语声,东方明心中打了一个冷战,虽然他不理解东方朔的想法,却能听出他要杀掉自己的决心。
他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东方朔看似癫狂的背后,内里却隐藏着无数恩怨的尘埃,那些尘埃里更是掩埋着很多平凡普通的情感。
在东方朔心中,这份难平之意由恨而生,更是因敬爱而起,或许只有亲手杀了东方明,了结了这段百年恩怨,才能让他的心绪重回宁静。
沧海桑田身化影,空余千载意……难……平!
东方朔又撕扯下一块血肉后,终于将那残肢抛到一旁,对东方明微笑说道:
“你想熬时间,我也想熬时间,短时间内,我每一次消化血食后,下一次会吸收的更快一些,你和转世的瑶姬不用再徒劳的挣扎了,平静的迎接死亡吧,那样会更喜乐一些,等我杀死你们后,会割下你们的头颅,然后吃掉你们的身体,这样你们便可以真正和我融为一体了,出去后我还是要尽力完成你昔日的未竟之事,这样一来,所有的事情都仍然是我们三个共同完成的。”
“你说我这个安排好不好?”
因为嘴里塞着一块血肉,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含混,却依然像春水般温暖,苍老的唇角和飘动的白髯上挂着殷红的鲜血,但脸上笑容却慈祥和蔼,身下的白骨犹如莲座,被昏暗的灯火映照,泛着一层清辉,如此道魔一体,实在恐怖到了极点。
东方明知道他说的话是真的,他想遍自己目前能用的手段,只剩下了腿上插着的强光手电,可那需要机会,而眼下的局面似乎不会再给他使用手电的机会了。
东方朔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专心的咀嚼着嘴里的血肉,东方明无力地把头枕在丌官梅的肩上,怔怔地望向室顶那些冰冷的青石,心里明白用不了一炷香的时分,东方朔就能将血肉吸收,便又有了再战之力,想到再也没有任何方法能够改变死亡的结局,他的目光逐渐黯淡。
大概是灯油即将燃尽,那两尊灯奴手中的烛火有些暗淡,石室内仿佛也开始冰冷了起来。
东方明这才知道绝望等死是一件很难过的事情,而悲哀的是他此刻就在静静地品味着这种绝望。
绝对安静的环境,正如东方朔先前怨毒回忆的那样,持续时间长了确实非常恐怖,没有任何的声音,东方明甚至隐隐听到了自己肺部扩张收缩的声音,听到了自己头发磨擦的声音,觉得很是神奇,却又觉得极为可怕。
他此刻有点羡慕一旁昏厥不醒的紫殇。
如果不是能够清晰感受到背后丌官梅温软的娇躯,或许他会认为自己已经死了。
丌官梅无力地靠在东方明的肩头上,这种安静似乎让她也极为不适,她虚弱不堪地问道:“我们要死了吗?”
东方明沉默片刻后答道:“好像是的。”
丌官梅秀眉微微蹙起,喘息着说道:“你们刚才的话,很多我都听不懂。”
东方明苦笑了一下,说道:“你不知道手札上的内容,当然不懂,我本来是想找机会单独告诉你的,可惜看样子是没机会了。”
由于一口气说得字数太多,又牵动了伤势,他痛苦地咳嗽了两声,自嘲地笑着说道:“希望他能看在昔日的情分上,让咱们死的痛快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