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在人为。”
面对景泰帝朱祁玉的质问,沉忆辰没有丝毫的畏惧跟慌张,神态自若的回了这四个字。
“好一个事在人为!”
朱祁玉简直被沉忆辰给气笑了,刚才还想着这小子是真不给皇帝面子,结果对方还坐实了想法,连最基本的解释都懒得给一个。
要换作是寻常官员,朱祁玉恐怕是把奏章甩脸上,让对方赶紧滚出文华殿。偏偏沉忆辰在此事上一贯强硬,除非你罢了他的官,否则绝对不可能善罢甘休。
宗藩之弊一事已经闹得天下沸沸扬扬,到了朱祁玉都不敢随意做出处置的地步了。
“沉忆辰,朕现在就明摆着告诉你,这部《宗藩条例》除了削减宗室俸禄外,什么科举入仕、参合四民之业,以及征收王府庄田税收跟降等袭爵通通不可行。”
“如果此条例颁布出去,皇家与百姓何异,这个天下还是不是朱家的,朕如何面对宗社诸亲?”
确实按照沉忆辰的条款不折不扣的执行下去,除了有宗室俸禄这点外,其他皇亲国戚的特权基本上跟士大夫阶层无异,甚至在征税这条上还不如朝廷重臣的待遇。
至少后者目前可以名正言顺的免税加挂靠,豪门望族世代累积下来的田产,还真不一定输给郡王及其之下的宗亲。
朱祁玉名义上虽是大明君父,但他终究还是朱姓皇帝,家天下的本质无法改变。就好比历史上夺门之变发生后,重病不起的朱祁玉从太监那里得知,登基的对象是皇兄朱祁镇,而不是兵部尚书于谦时,反倒松了一口气觉得能接受。
毕竟两兄弟谁当皇帝,这个天下依旧是朱家的,于谦想登基就属于谋朝篡位的乱臣贼子!
“陛下,只要江山社稷永存,那么天下共主就不会发生改变,相反如果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地位不同,权势不同,如今的沉忆辰面对皇帝朱祁玉,少了许多以往的谨小慎微,相反用着更为直白的话语告知对方什么才是大势所趋。
历朝历代宫阙万间都做了土,想要保住朱明的家天下,前提是江山社稷稳固,百姓安居乐业。反之如果百姓活不下去,谁在乎你是不是皇族,一味的想要保全宗亲藩王简直就是本末倒置。
沉忆辰相信如此浅显的道理,景泰帝朱祁玉能想明白。
果然当说出这句话后朱祁玉愣住了,原本强硬的气势瞬间弱了下去,他并非什么昏庸君王听不进劝戒,只是没有足够的把握跟勇气,去承担《宗藩条例》发布的后果。
短暂的沉默后,景泰帝朱祁玉叹了口气,然后才说道:“沉卿,襄王早在一个月前,就联合了鲁王、赵王等上表觐见。同时分封各地的宗亲藩王,也无比凑巧的上表诉苦,说宗室俸禄克扣后生活艰难困苦。”
“天下没有这么巧合的事情,朕的这些皇叔们定然是得知了《宗藩弊论》的内容,担心会顺势削藩。”
“如今襄王等宗亲已经在赴京的路上,你说朕是继续强硬执行《宗藩条例》,生出一个可能的七王之乱。还是说选择妥协,面对宗亲的怒火跟弹劾,把责任全推到你的身上,成为下一个汉之晁错呢?”
其实面对臣子,景泰帝朱祁玉本不愿意说出这些来自于宗藩内部的压力。但这些年与沉忆辰相处下来,他很清楚对方的秉性,骨子里面有着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倔犟。
正因如此,朱祁玉才会使用各种手段去制衡沉忆辰,防止自己万一有什么不测,储君压不住这等治世之能臣。
压制宗藩让利于民,朱祁玉更明白沉忆辰是站在家国天下的角度上,才会毅然上疏谏言并且编撰《宗藩条例》。毕竟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成了没什么好处,败了就得推出去平息宗藩怒火。
景泰帝朱祁玉不想做个是非不明的昏君,现在他把背后的压力全盘告知了沉忆辰,期望对方能理解自己苦衷做出让步。
听到朱祁玉如此坦诚的说出这番话,沉忆辰心中生出了一股莫名的触动。很多时候自己与皇帝之间,尽力维系着那一丝君臣关系的平衡,双方都知道对方并非“昏君”或者“佞臣”,却偏偏做不到绝对的信任,必须保持着提防跟猜忌。
站在君主或者臣子的立场上谁都没有错,只能说双方想要创建的那个理想世界不同。
又是短暂的沉默,沉忆辰抬头对视着朱祁玉的眼睛,缓缓说道:“陛下,还记得当初从漠北迎接太上皇归来,满朝文武大臣商讨礼制的时候,臣从你的眼中看到了不忿不平。”
“襄王的嫡子身份,真的有那么尊贵吗?”
平静的话语却宛如蕴含着惊涛骇浪的力量,直击了景泰帝朱祁玉内心深处的软弱,他之所以面对襄王等宗藩会软弱,会妥协,会允许他们赴京觐见。
根本的原因,是景泰帝朱祁玉对于自己庶子身份的自卑,对于“得位不正”等等传言的敏感。包括易储前废后的操作,也是为了让自己的皇长子朱见济,获得一个嫡长子的身份,从而名正言顺的担任大明储君!
但是沉忆辰却始终没有忘记,那日从朱祁玉眼中看到的愤怒,以及那日情绪上面的感同身受。
一个丧师辱国,甚至不惜卖国苟且求生的君王,凭什么可以享受着“英雄”归来般的礼遇,享受着救时之君的臣子礼,却不用承担一丁点的后果?
换个角度朱祁玉临危受命,拿出君王死社稷的决心挽狂澜于既倒,避免大明走向当年赵宋南渡的结局。却要跪伏在懦夫皇兄的脚下向他行臣子礼,拯救江山社稷的功劳敌不过那所谓的嫡庶法统!
现在沉忆辰戳破了这层窗户纸,如今已经不是景泰元年的局面,大明在朱祁玉的执掌下开疆拓土。除去天灾这种不可抗力的因素,至少不用面临蒙古的铁蹄跟屠刀。
别人如何看待沉忆辰不知道,自己认可朱祁玉的付出跟功绩,襄王的仁宗昭皇帝嫡子身份不值一提,更威胁不到景泰帝的统治跟江山!
“呵,呵呵……”
景泰帝朱祁玉忍不住的自嘲笑了起来,朝廷百官论知朕者,莫过于沉忆辰。如果没有君臣这层身份,估计自己会打心底把对方引以为知己,奈何帝王注定称孤道寡,永远的孤身一人!
“沉忆辰你说的没错,朕确实不甘于庶子的身份,但不愿意推行《宗藩条例》,更多是不想战乱再起。大明的百姓已然承受着苛税,如果再背井离乡饥寒交迫,朕有何颜面称之为君父?”
到了这一刻,朱祁玉同样没有过多的隐瞒,朝廷财政有多困难,民生有多艰苦他心知肚明,否则也不会要求户部尚书金廉免天下税收十分之三。
广通王朱徽煠与阳宗王朱徽焟联合苗兵谋逆,废为庶人囚禁凤阳府之前,曾在京师接受过问罪审问,景泰帝朱祁玉知道了背后有人怂恿,不用过多的推测便能锁定在襄王朱瞻墡身上。
靖远伯王骥南征麓川,已经挥师万里到了最为关键的时刻,南方云贵的土司必须安抚下来,避免后方起火功亏一篑。襄王朱瞻墡封地湖广占据着重要地理位置,恰好可以隔断中枢跟南疆的联系,朱祁玉为了大局考量选择了隐忍。
当然,这里面还有另外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景泰帝朱祁玉很清楚自己这个叔父,没有问鼎九五至尊的野心,他的所作所为仅仅是不满于自己庶子登基,以及保全亲王封国的利益罢了。
但是一旦把襄王朱瞻墡给逼到了极限,就无法保证他会不会真的举兵造反。
毕竟对于明朝而言,叔叔想夺侄儿的皇位,简直形成了一种传统。最初有明成祖朱棣靖难,成功夺取了建文帝朱允炆的皇位,后面有汉王朱高煦谋逆,想要抢明宣宗朱瞻基的位置。
如今恰好又过了一代,要是襄王朱瞻墡起兵夺位,那简直完美复刻了前面两轮历史。景泰帝朱祁玉不想重蹈覆辙,只能用妥协退步的方式,换取大明内部的和平。
望着满脸嘲弄神情的朱祁玉,沉忆辰这一刻才知道,对方并没有自己想象到那么自私。身为君王除了家天下,更重要是万民的安宁,只有这样才能无愧于君父的身份!
“陛下,《六国论》里面有这么一句话,叫做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
“退让妥协永远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只有主动出击才能抢占先机。既然襄王赴京觐见,那不如来个擒贼先擒王,拿下襄王诸藩可定矣!”
沉忆辰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神中闪现过一抹寒光,诛王之事他不是没有干过,可以说相当的轻车熟路,更别说这次还有皇帝在背后当做靠山。
至于成为汉之晁错,那简直就是一个笑话,前提明朝宗亲藩王得有本事起兵打到“长安”城下。靖难要是这么好成功,那么华夏数千年历史下来,也就不仅只有一个靖难了。
】
当掌控着绝对优势,加上名正言顺,明朝宗室诸藩就没有起兵的胆量!
景泰帝朱祁玉很多时候行事优柔寡断,但事实上他骨子里面并不是一个软弱的人,否则就不可能拥有君王死社稷的勇气。
沉忆辰的这番话语,触及到了他忍耐的临界点,确实退让下去永无止境。必须得拿襄王杀鸡儆猴,这样才能改掉朱氏宗藩在礼法道统上指手画脚的习惯。
不然等到易储昭告天下后,景泰帝朱祁玉可以提前预料到,宗亲各种反对跟抗议的奏章接连不断,襄王朱瞻墡说不定为了皇太子朱见深又搞出什么动作。
“沉卿言之有理,那对于如何处置襄王三卫,你可有预桉?”
拿下襄王朱瞻墡不是什么难题,对方进京觐见就等同于自投罗网,真正的难点是该如何处理接近万人的襄王三卫。要知道襄王数度监国,加之就藩在湖广的富庶之地,三卫兵马装备精良并且忠心耿耿。
就算朱瞻墡赴京不归,湖广王府中还有着世子朱祁镛主事,依然有着很大起兵风险。再加上鲁王、赵王等等一同进京,三人肯定是早已商量好的,说不定会出现三地皆反的局面。
“阳宗王朱徽焟谋逆之前,是湖广总督王来、总兵官梁珤提前揭发,足以证明他俩忠君爱国并且可堪大用。陛下仅需要提前下发一道密旨,让他们统帅湖广卫所军盯着襄王三卫即可。”
沉忆辰很轻松的就给出了解决方案,虽然襄王府兵马接近万人装备精良,但湖广乃江南大省,绝对兵力远远领先于王府。只要当地文臣武将不是废物,做到防患于未然完全没有问题。
就算世子朱祁镛真的有胆子起兵,被平叛剿灭估计也就是个时间问题。
“鲁王那边更不足为惧,山东都指挥使韩斌骁勇善战,不久前才率领兵马返回驻地。有这批百战之师镇守着,鲁世子胆敢生出不臣之心,必将遭受雷霆之击!”
“最后的赵王早在太宗皇帝时期,就涉及谋逆被惩治过,如今赵王府三卫加起来仅有三千人,并且还就藩于河南这等腹地,想必是没有联合襄王起兵的胆子。”
沉忆辰不仅给出对付襄王的预桉,顺带连一同进京的鲁王、赵王该如何处置,都头头是道给景泰帝朱祁玉分析了利弊。可以说靖难这种天时地利人和属于不可复制的,别说是三个亲王联合起兵,就算明朝诸藩皆反,朝廷中枢方面也能立于不败之地。
“好,沉爱卿果然是朕的辅弼之臣,那关于宗室的改革就按照你的《宗藩条例》执行。”
朱祁玉脸上终于浮现出了一抹笑容,沉忆辰的出谋划策解决的不仅仅是宗藩问题,更是为接下来的易储铺平道路。
“另外襄王之事,朕一同交于你处理,如何拿下的罪名朕已经备好了,那便是鼓动参与广通王谋逆!”
广通王一事,朱祁玉选择隐忍不发,除了不想引发战乱外,还有就是等待一个万全的时机。
本来他认定最好的时机,是靖远伯王骥凯旋归来,南疆后路再无隐患,现在可以提前动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