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了一路眼泪的陶夭夭是没有胃口吃晚餐的,玉笙来她房中三催四请,无奈只得去了前院就餐。
玉郎哪里看不出她那低落的情绪,还道是自己断了她的财路害人如此难过,于是着意照顾,言语中不免小心翼翼,眼神殷殷全在陶夭夭身上。
老夫人看在眼里怒在心底,涵养好,到底没有发出火来。
陶夭夭平时有玉郎罩着,在府里是如鱼得水,并不太琢磨别人的眼色,但不久前才体会了玉郎对他酿酒的不满,估摸着也和老夫人脱不了关系,便对老夫人留了意,自然就品出了那端庄妇人眼里的怒火。她本就无胃口,这下就更没法吃东西了,只抓了一壶酒在手,起身告退回了房里。
酒入愁肠,只会勾连出更多眼泪,陶夭夭在那些咸涩里,给自己定性为坑爹的货。
陶行知的模样总在她眼前晃,她突然有冲动想抱抱这个爹,想对他说“忘掉这个不省心的女儿吧,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人的感情有多奇怪,这老爹过去一年总是挑剔她恼她,最后还骂她打他,可是失去女儿后他又是如此难过;陶夭夭也以为自己不爱这凭空冒出来的老爹,可一见他又鼻酸眼涩。
陶夭夭从这个老爹的苍老憔悴想到了亲爹的猝然离世,无论过去一年里她怎样死命回避,这刻,陈富贵的身影顽强的矗立在她脑海里,怎么赶也赶不去。
陈富贵是被她活活气死的!
她是个杀人凶手!
她是个不孝之子!
陶夭夭抱着脑袋在床上打滚,眼泪如决堤的瀑布。
她害怕回忆,过去一年里她都这样,记忆稍一触及前世她会立刻疯狂做别的事来岔开,她不要过去,前世里她只有心痛愧疚和眼泪。
我不要过去!
我不是陈陈!
我是陶夭夭!
她抓起酒壶大口大口地灌,拼命抑制记忆绕到前生。
她想,喝醉吧,赶快喝醉,醉了就会睡着,明天醒来什么都好了。于是她喝,死喝,一壶酒很快就见底了。她摇摇晃晃起身,晃到酒室随便抱了一坛酒,就在当地拆开酒封抱起就喝,烈酒入喉,好似全变成了水往眼里流了出来。
她跌跌撞撞回房的时候,好像撞了什么人,她貌似还礼貌地道了歉,闩了门她就爬上床堕入了混沌中。
回忆是个可怕的东西,陶夭夭拼命抑制大脑回想,它却狡猾地迂回到她的梦里。
…….
“陈陈,恭喜恭喜,找了这么好一个老公”。同事们一边接她给的婚礼请柬,一边笑嘻嘻地恭喜她。
叫陈陈的她,正满面开花的给同事们讲着婚礼的安排,称老公比较西化,非要筹备个西式婚礼,而老爸又认为大喜日子一身白纱不吉利。
闻言,她笑靥如花,谦虚道:“也不是很好啦,就是脾气好一点。我家人都忍不了我爸爸,就他能和老头子相谈甚欢。”
“还不好?听张姐说是海龟,外资银行高管,收入高,人也长得高大帅气。”
美导范玲玲酸溜溜道:“过分谦虚就是骄傲。”
内勤胖妹周玲一边剥着喜糖,一边端详陈陈的脸,有心冲淡那酸酸的空气,道:“果然恋爱中的女人最美。”
她倒是打心眼里羡慕陈陈。苗条、精神、美女,这些词汇她经常挂在嘴边送给陈陈。
她自己胖,23岁,吃到135斤,身量也不高,但她心地善良,并不怎么嫉妒人,只偶尔自惭形秽,间歇发奋减肥。
陈陈闻言,甜笑道:“你怎么不夸我化妆技术精湛?”
她拿出美妆镜左右端详着自己,美美地说道:”我都觉得自己有双鬼斧神工的手。”
这话并没引起同事们的攻击,毕竟陈陈从区域美妆柜姐一步步走到总部美妆金牌导师,是花了六年的青春和汗水。同事小姐姐们一个个都拿出镜子,装模作样,道:“魔镜魔镜告诉我,这世上谁最美丽?”
下一秒,姑娘们齐声叫道:“陈陈小仙女!”
陈陈小仙女很受用,便献宝似讲起了自己化妆心得。天性单纯的她从来不藏私。
她可是国货之光第一品牌的美妆导师,有一双化腐朽为神奇的手,无论什么人到了她手里,都会焕发出夺目的光彩,明明还是那个人,明明妆容浅淡,可就是和曾经不一样了,好像把这个人隐藏的气质和神采都一下子召唤出来了。
总部正筹划一档素人改造电视美妆节目,不出意外陈陈将成为那个屏幕里闪光的美妆界新星。
把人画漂亮算本事。陈陈还有另外一个本事,擅长改头换面,把男人变成女人,把年轻人变成老人,把女人变成男人,把这个人变成那个人。
用她自己的话来说,不就是琢磨人体结构,精修素描吗。
说到已经领证就差婚礼的老公骆乘风,起初她是不愿意的,看了老爸和周围男人的样子,她对婚姻毫不向往,是立意独身一辈子的。奈何这骆乘风有些手段,竟打听到她家的住址先去打通了陈富贵的关节,老爸用了打骂,妈妈用了眼泪迫她屈服了。
当然最说不出口的理由只有一个:骆乘风愿以30万的彩礼娶她。有了这笔钱,她久病在床的妈妈或许有一线生机。
在和骆乘风交往中,陈陈一直很卑微,总觉得自己一个大学都没读的普通打工仔,配不上他这个学金融的海龟硕士。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命阅读,大量阅读,像海绵一样疯狂吸收一切有用的知识。
最后她悲哀地发现,差了基础,就算再努力,很多知识也是无法掌握。唯一的收益是记性好,背诵了几大本唐诗宋词元曲,熟读了古今中外名著,记住了无数网络小说,这样和骆乘风交流起来,倒显得有了几分书香气质。
交往到最后,她也不得不承认,骆乘风其实是不错的,当然人也长得挺帅。
她由衷感谢介绍人张姐,打算结婚当日给她封一个大大的红包。
张姐是陈陈认识六年的老客户,是个性格和蔼的知识分子,人到中年,略微发福,端庄但不美丽,气质但无风韵。
自从成为陈陈的客户后,她被陈陈化妆成了美丽端庄韵味十足的女人,从此成了陈陈的死忠粉。
加之陈陈性格和顺温柔,又擅长跳舞,除了个人形象专业指导,连健身塑形也给她包办了,使得她特别喜欢陈陈这个女孩子,所以瞅准机会,就把她老公的同事骆乘风介绍给了陈陈。
张姐用她半生的阅历和舌灿莲花的嘴,让骆乘风相信了“妻子并不要高学历,美丽温婉居家良善才是最佳。”由此,陈陈坚信张姐就是自己人生的贵人。
陈陈的家算得上是城市贫民,虽然父亲一直教导婚姻得门当户对,但当家庭条件好,自身条件也优势的骆乘风出现在陈家时,父亲便改了初衷,一心一意地捧着这个女婿,唯恐半点不周到怠慢了贵客。
陈陈的父亲叫陈富贵,辜负了上一代人的期待,终其一生与富贵无缘,只是个碌碌无为靠劳力吃饭的人。
他一生做过厨师、司机、铁路工人、个体户等职业,靠一己之力养家糊口,所以自认劳苦功高,要求家人对他必须惟命是从,殷勤伺候好他。
他在家稍有不顺意便发雷霆之怒,吓得三母女战战兢兢度日如年。就是对年迈的婆婆爷爷,他这个做儿子的也是骂骂咧咧的。
而这样的人在骆乘风面前就变了个嘴脸,多少有点让陈陈心里不是滋味。
陈陈母亲也是个平庸的妇人,名叫陈春花,年轻时得了一场怪病,四肢酸痛无力夜不能眠,慢慢所有关节都变了形,丧失了劳动能力,家里一直当风湿在医,多年来毫无效果,渐渐这风湿又浸入了心脏,她承受的痛苦就更难以言说。
晚上,陈春花疼得无法入睡,咬着牙不发出呻吟怕影响了孩子们睡觉,但睡在上铺的陈陈偶尔还是会听见那压抑痛苦的声音,那么一两声,她便再也睡不着了。
陈春花是个性格良善温顺之人,病后又无收入,自觉拖累了老公,一生在丈夫面前伏低做小,忍气吞声。酒后的陈富贵经常殴打陈陈,她想护着,却护不住,只有躲在厕所偷偷地哭。
她唯一能做的是给陈陈留一碗饭,夜里悄悄把门拉开一条缝,等待被赶出家门在黑夜里游荡的女儿回家。
陈陈还有个妹妹,叫陈渝,据说是陈富贵修一条路时得的女儿,斟酌再三把之前暂定的名字“陈款”改成了那条路名。
陈渝经常感叹多亏了那条路。
庆幸的不止陈渝,陈陈也差点叫“陈前”的,取谐音“存钱”的意思。幸亏陈春花曾经迷恋电视剧里一个叫“程程”的女主,因此对她父亲建议取名“陈陈”,夫妻双姓叠合,有纪念意义也琅琅上口。
陈陈的家住在老城里最老的地段,那里有一些总也达不到拆迁条件,却又破败沧桑的老式楼房,楼不高,也就没有电梯,没形成小区,也就没有物业管理。
楼道的墙壁缠绕着各种线和管子,像旧衣服上歪歪扭扭的补丁。路灯常年坏着,黑漆漆的,像拍鬼片的场景。
楼道也常年充斥着各种臭味,厨余垃圾的恶臭,小孩随地小便的尿臊,酒鬼呕吐物……弯弯扭扭的楼房外边很多违规搭建的篷房,挨挨挤挤的棚户间过道污水横流,苍蝇乱飞。
城里人心照不宣把这里称为贫民窟。政府想拆迁整改这一带地方,说了若干年,始终不见有动静。
陈陈住家的地方旁边有个更破败的城门,老一辈人说叫太平门,门外走不多远往下,就是一个乱石滩,据说是旧时处决死囚的地方。那里有一个瀑布,终年飞珠溅玉,底下有个深潭,幽蓝幽蓝的水总是不满不溢,让人琢磨那不停流下的水怎么装得下。
乱石滩有个俗名叫做杀人滩,名字虽然恐怖,但石滩周围却开满了鲜花,芬芳四溢,蜂蝶缭绕。最让陈陈喜欢的是那乱石滩中间立有一尊石像,一手拈花,一手仗剑,身形十分伟岸,沉默而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