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柔第二次经历这样的时刻。
头顶没有星星,天空和海洋都是令人望而生畏的漆黑。
他们对她而言到底是什么
实验体
肯定不是。
路西菲尔皱着眉,面色不虞地将水桶搬下来,扶着苍白少年的肩膀,忍着浓重的杀戮欲将他拖抱出来,故意将大片皮肤暴露在水母的剧毒之下。
可偏偏虚弱至极的少年一直用可怜又哀伤的眼神盯着饲主。
靛蓝色的眼眸在漆黑的浑浊海洋衬托下,像下一秒就会融化的碎冰,安安静静的样子,看起来很招人类心疼。
果然,饲主满是怜惜,一边走过来一边戴橡胶手套。
“小月,你的身体需要海洋提供能量,你先在这里待一晚。”
路西菲尔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他无法接受她在自己眼前碰别人。
将人毫不客气地丢进水中,从背后抱住唐柔。
一双浅褐色的眼眸寒芒浮动,阴翳冷戾,紧盯着水里浮动的身影,声音却温柔清润,“柔,别过去,他身上有毒,会伤害到你。”
用关怀的名义挟持住她,把她牢牢禁锢在自己怀里。
人类是多么脆弱。
唐柔知道海兔子说的是实话,月现在的状态已经无法收缩刺丝胞,即便唐柔想像之前一样孤注一掷地接近,也被理性绊住了脚。
漆黑的海水中,少年垂着眼睫,缩进水下。
他有些慌乱的整理中从身上源源不断渗出的丝线,努力收拢着它们,靛蓝色的眼眸固执的望着唐柔的方向,即便那双眼睛不聚焦,也什么都看不见,但仍旧坚持将目光落在她的方向。
因为人类是用这样的器官,传递感情的。
他像即将被主人抛弃的幼犬,用哀伤又讨好的目光望着,不吵不闹,生怕自己被讨厌。
唐柔的心变成了一张被揉得皱皱巴巴的纸。
“月,我不是要扔掉你。”
她抬手将路西菲尔圈在她腰间的手掰开,脱离了他的怀抱,视线再次变得模糊。
属于人类的温热皮肤甫一接触到冰冷的海水,就本能颤栗。
“海洋会提供给你能量,在我身边,你会……”死亡。
海水漫过唐柔的小腿。
她站在不远处,不再向前。
看似柔和无害的透明飘带亲昵地打着卷,想依偎到她身边,水母惊慌失措地拢着细长杂乱的飘带往后退,身子沉下去,只露出一双眼睛。
他不能碰。
那个生物是安全的,自己不是。
唐柔寻到礁石,爬上去,被海水腐蚀的岩石表面凹凸不平,咯噔手脚生疼,她脱离了海水半伏在礁岩上,伸出手。
“来我这里,小月。”
水面很平静,没有月光的海洋,显得诡谲而阴暗。
唐柔耐心地等待着,知道他听得见。
事实上他也没有坚持几秒,就被这种温声细语的呼唤喊过去了。
透过橡胶,属于人类的温热手指触到他的额头和脸颊,让他难以抑制地颤栗紧张,湿润的眼睫轻轻眨动,抖落细碎的水光。
饲主极尽温柔地安抚他,即便隔着一层橡胶手套,仍然让他陷入愉悦与不安,蜷在水下的手指交错攥紧,生怕那些飘带伤到她。
“好多了,有精神了。”
这样她就放心了。
唐柔感受着轻轻蹭她手心的乖巧少年,感受着他想亲近又不敢的小心翼翼,心中难辩的情绪像汹涌生长的藤蔓,带着荆棘和利刺,把柔软的心脏扎得鲜血淋漓。
已经不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情景。
她和他们之间的羁绊,早已不再是所谓的饲养员和实验体。
不是家人,不是朋友,不是亲密伴侣。
不伦不类。
水母的皮肤愈发苍白,却不再像之前那样让人心惊的透明,他在慢慢好转。
光洁白皙的额头小幅度挨蹭着唐柔的手心,像个刚学会撒娇的小动物,因为主人的接触而难耐不安,微微偏着头,细碎的水光因忽扇不停的眼睫摇摇欲坠,不知道是泪,还是海水。
真神奇,月也有了拟人外形。
靛蓝色双眸湿漉漉的,时不时偷偷向上浮起一点,一如在实验室时,用伞盖碰她的手心。
可就在他忍不住想要往礁石上攀爬时,她开口了。
“去,回到海里吧。”
额头上温柔抚摸的手掌撤走。
他下意识去追,饲主却已经站了起来。
站得很高,平静地望着他。
少年浑身僵住,如遭雷劈,所有的爱意与欢愉在这一刻变成冰凌一般寒冷坚硬的东西。
有什么可怕的预感出现,让他摇头,精致秀气的眉向中间拢起,神色哀伤又着急。
他不想跟饲主分开。
他好不容易,才追到这个地方,才重新遇见了她。
唐柔对他说,“沿着海岸线相反的方向,一直向前,我会来找你,小月,你相信我,一晚,我们看看你的恢复情况。”
他不相信,拼命摇头。
上次也是,她走了,把他遗忘,从没想起过他。
他不信。
“是真的,小月。”
唐柔还不知道自己已经信用破产,细细叮嘱,仿佛回到了离开巴别塔的那一晚,对阿尔菲诺说过的那样,
“我和兔子去城市中看看情况,你要小心,不要被人抓到,避开有灯的地方。”
语气不容拒绝。
大概意识到了这一点,少年垂下眼睫,身体向下沉。
纤密的眼睫颤抖不停,海水不断顺着湿润的发梢垂下,滴在脸颊上,肩膀上,锁骨上,像眼泪。
他的委屈浓到让唐柔即便眼睛看不见,也能感受到。
海兔子皱眉,气压很低。
他在过去的十几分钟里过得无比煎熬烦躁,阴郁的气息甚至吸引来了蠢蠢欲动的异种生物,那些脏东西也想来分食他的血液。
敛下眉眼,他走过去。
说出来的话,却格外温柔体贴,“柔,你在这里,他就会不进入水中,我们走吧。”
唐柔身上有水,他张开从箱子里拿出的羊绒披肩,将她裹在里面,抱进怀里,拉着人往车上走。
水母慌张的往前两步,追她的背影。
路西菲尔愈发过分的拥抱唐柔,脸颊贴上她的发丝,回过头,面无表情。
动作挑衅。
饲主上了车,随着轰鸣声,尾灯拉成一条长线,离大海越来越远。
唐柔心情降到低谷,心虚全然系在刚刚水母展露的委屈上,沉重负罪感让她按着额头,因为视力障碍,也没有看到窗外,沿着海岸线拼命追逐的透明生物。
他变回了她熟悉的样子。
可惜水母游动的速度并不快。
最终还是被车子抛下了。
少年颤抖着,放弃跟随。
水淹没头顶。
他很羡慕。
也很想将饲主抱在怀里,想碰碰她的脸颊,摸一摸她的头发。
或者是衣角,或者是抓着她的裙子边缘。
她的一切都是好的。
像过去那一千五百多个日夜,三万七千多个小时,两百二十多万秒钟,每一时,每一分,每一刻,每一秒,他都觉得是好的。
唐柔一直在保护他。
他从未被抓走做过严苛的实验,从不被看好,到孕育出强烈毒素。
他不争,不抢。
因为他会伤害到她,没有资格争,或者抢。
为什么明知如此,还想跟着她。
银白色的发丝都在水面上消失。
他向下沉。
不断下沉。
海水源源不断的将能量注入千疮百孔的身体。
可惜是冷的。
明明是变温生物,他什么时候开始追寻温暖了
……轰鸣声从水面透过来,若有似无。
他动了动,以为是错觉。
直到鸣笛声响起。
他难以窒息,迅速向上游去,浮出水面。
靛蓝色的眼眸没有视力功能,感官确实敏锐的,真实存在的。
他感受到了饲主的气息,去而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