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柔扶着墙,头脑昏昏沉沉地走出去,在服务台再一次看到了恒纶。
他似乎正在跟前台的护理师叮嘱些什么,侧脸冰冷又好看。
即便受到他的意识干涉,看不出他真实的模样,前台小姐姐仍在他清冷的嗓音中红了脸。
傍晚时的医疗中心人不算少,进入废土时代后,人类动不动就会受伤,缺胳膊少腿的情况都不算少见。
唐柔踉跄着,扶着墙,费力地穿过人群,走到恒纶身边,对他小声说了句,
“谢谢。”
对方看了她一眼。
铂银色的眼眸隔着镜片扫过她的脸颊,很可惜别人欣赏不到这种惑人的色泽。
看了一眼,他又垂下眼去,睫毛长得像两片小扇子。
唐柔站在他身旁,开始寻找话题跟他聊天。
他一般不会回答。
也不怎么理唐柔,仿佛她是空气。
说了几句后,唐柔不说话了,看着他笑。
她最近总是这样,有事没事就去找恒纶,偶尔想不到有趣的话题跟他搭讪,就露出这种安静的笑。
一向清冷自持的恒纶在她无时无刻的笑容中反而有些不自在。
抬眸看向她,皱眉。
不知道她为什么笑。
人类女性的眼睛湿漉漉的,圆润明亮,大概因为刚经历过一场昏沉,鼻尖有点红,面颊的皮肤却格外苍白,像没有上色的瓷器。
就像……刚刚哭过一样。
莫名的,恒纶凸起的喉结缓慢滚动了一下,修长如竹的手指掩饰性地推了推镜框,平静地问,
“你为什么笑?”
唐柔歪着头,丝毫没有察觉出对方的不自在。
笑容中有一点揪到他小辫子的愉悦,“你是不是还记得我?”
“是。”他没有否认,“那是我的记忆,但不是现在的我,是过去的记忆。”
什么过去的现在的,唐柔身为人类,根本没有这样的认知。
她反问,“那和你是一个人吗?”
“可以这么说。”他皱着眉,像说出了什么谬误一样难受。
这样不对,对于异种生物而言,这样的说法太过片面。
于是,他又补充了一句,“那是你们人类的角度。之前是尚未苏醒的我,只能算是我的一部分。”
“可是那个你喜欢我。”
唐柔的眼中带着一丝狡黠,在她病态苍白的面容上,显得有些格外清晰。
“你喜欢我呀,你说过的。”她仍旧眉眼弯弯地笑,倒映出一些细碎的光,“你还记得,不能否认吧?”
喜欢?
喜欢……
男人垂眸看她,反复咀嚼着这两个陌生又怪异的字眼。
神色却一寸一寸冷寂下来。
“我不喜欢你。”
他说,“所谓的喜欢,是一种不客观不稳定的低级情感,我没有人类的低级感情。”
虽然脑海中那些记忆还在,可此时的纳西索斯,感受不到丝毫情感,也并不理解所谓的情感,所谓的喜欢是什么东西。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只知道那个东西,把尚未苏醒时的自己害得很惨,付出了许多代价。
记忆中,眼前这个人类女性曾给他关押在生物基地里的他讲过一个故事。
童话故事里的人鱼很不幸,化作泡沫,在晨曦中消散成留不下丝毫痕迹的泡影。
只不过,彼时的他不知道,上岸并非不幸,爱上人类公主才是不幸。
过去那个部分的他很痛苦,上岸后很长一段时间很虚弱。
人类中被冠以生物工程师名号的人把他捆绑进金属的牢笼里,用各种令人作呕的武器去撕裂他,伤害他,折磨他,抽取他的血液,掠夺他的鳞片,甚至骨髓。
美其名曰是为了人类的进步。
可一个物种的进步为什么要建立在另一个物种的牺牲之上?他们又凭什么主宰食物链其他分支的生命?
他虽然不理解,但追溯起来,明白爱上眼前这个柔弱温和的人类是所有痛苦的开端。
过去的那条灵魂已经在鱼尾碎裂时沉寂,陷入长眠,尾部蕴含着他所有的力量,将一切撕裂后,体内沉睡的真正灵魂终于苏醒,他的力量也渐渐恢复。
眼前这个人类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过去那个他为什么会上岸,会进入人类的世界,又为什么会被带进渺小的人类捕捞,带进令人作呕的冰冷实验室里。
她不知道,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
或许连这个人类自己都忘记了,曾经在一个海岛上,他看着她走过漫长的溶洞,听到女孩不安地问他,“那你呢?你会陪着我吗?”
彼时的他安抚一般地说,「我会追上你,会找到你。」
女孩处于生病状态,急切又不安地询问他,“那我想你了怎么办?”
因为这一句想念,他奋不顾身,将自己送进了人类的牢笼。
归根结底,终究逃不过心甘情愿这个词。
恒纶从没有温度的回忆中抽离,冷静地说,“我不需要那种累赘的东西。”
“可你就是你啊。”唐柔眼中有着近乎天真的信赖,“我们可以做朋友,我们很早之前就认识了,你对我很……”
“我不需要朋友。”
他皱眉打断,语气笃定。
接近她是一件痛苦的事,需要付出代价。
沉睡中苏醒的冰冷灵魂,用人类的形容来说,是绝对的精致利己主义。
权衡利弊,是件百害无一利的事。
所谓的情感,是过去那个自己的软肋,他不会愚蠢到给自己创造弱点。
因此,在说完这些话后,恒纶回过头,继续跟服务岛台的护理师沟通。
那个穿着职业制服,露出八颗牙齿微笑的小姐姐,早在恒纶与唐柔对话开始的时候便双眸涣散,陷入一种灵魂出窍的状态。
他们对话结束后,猛然回过神,只觉得刚刚恍惚了一瞬,那些奇怪的对话一句都没听见。
年轻教授身旁的漂亮黑发女性还在笑,唇角的弧度有些勉强,面色看起来苍白得不健康。
她忍不住追问,“既然你不喜欢我,那为什么来看我?”
恒纶眉心拢得更深,“我没有来看你。”
护理师听着他们的对话,眼睛眨了又眨。
这是什么大胆直球告白现场?
不过看起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恒教授完全冷漠脸,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虚弱的女性仍旧在笑,“先别说这种话,听起来挺伤心的。”
他每次都皱眉,面容清冷漂亮。
拒人千里的模样,刺得唐柔眼睛疼。
“恒教授,你要的东西。”
护理师的声音打断了此时尴尬的局面,她将一根棒棒糖放在了台面上。
唐柔惊讶的挑眉,没有想到冰冷严肃的纳西索斯,竟然会有吃棒棒糖的爱好。
“你原来喜欢吃糖呀?”
恒纶皱眉,没有说话。
护理师也不知道该不该接话,刚刚这位恒教授能过来问她,如果感觉到苦该怎么办,她便提供了思路说吃糖缓解。
许多病人注射点滴后嘴里发苦,都是靠这种方式缓解的。
本来有些紧张这个回答会不会惹得特级教授不满,没想到年轻的男人点了点头,对她说,“那请给我一些糖。”
从回忆中抽离,眼前的年轻饲养员正在笑,“我以前给过你水果硬糖,还记得吗?”
恒纶拿走了台面上的糖,对护理师说了句谢谢,然后敛下神色,对唐柔说,“请不要再来打扰我了。”
“打扰?”
唐柔的笑容有些僵。
男人冷静地说,“你喜欢的应该是这张脸,据我所知,你们大部分的喜欢都可以归结为见色起意。”
唐柔看了看他的脸,很难说不喜欢。
于是真诚地问,“那你能换张脸吗?换张丑点的?我感受一下还喜不喜欢。”
这个话题显然冒犯到了对方。
恒纶沉着眸光,压住山雨欲来的气势,“不能。”
这两个字回答前半句。
“不可能。”
这三个字回答后半句。
他就这一张脸,绝对不会变。
修长苍白的手指将发丝向后拢去,俊美的男人摘下眼镜,阴郁着一张漂亮脸往外走。
他是最完美的存在,他永远不可能丑陋。
唐柔跟着他往外走,唇旁挂着笑意,很喜欢看他不高兴的样子。
像一只鄙视人类的猫。
唐柔就是被爪子踩了仍旧乐此不疲心花怒放的变态铲屎官。
可这种笑容没有维持多久。
“恒教授!”
怯弱又惊喜的呼声从不远处响起,唐柔移开眼,看到了站在走廊另一侧,红着脸,眼神迷离的女性实验员。
“恒教授,你是来找我的吗?”
她一点一点走近,眼中爱慕的情愫那样清晰。
紧接着,视线下移,实验员看到了恒纶修长指骨间夹着的棒棒糖,露出难以掩饰的羞涩,脸色更红。
“恒教授,你怎么知道我注射了药物,嘴巴很苦的?”
隐约一声轰鸣。
唐柔似乎听到了某种重重敲击在心脏上的杂音。
第一次,她在面对恒纶时,收敛了最近以来一直挂在唇畔的笑意。
变成了发觉自己自作多情后的尴尬。
“不好意思,好像是我误会了。”
她后退一步,与露出不解神色的恒纶对视,垂下眼睫遮掩自己的难堪和局促。
“原来你真的不是来看我的。”
走廊冰冷的灯光下,人鱼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俊美精致,漂亮得雌雄莫辨,无论是谁看见,都要惊叹于造物主的偏心。
唐柔却没有再多看一眼,收了目光,扶着墙壁转身,缓慢的一步一步远离。
不远处的女性实验员怯怯不安地看着这一幕,警惕的目光落在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的女性饲养员身上。
教授为什么一直看她?
明明人都走了,还不收回视线。
“恒教授。”
她不安的喊,企图唤回男人的注意力。
恒纶终于看了她一眼。
实验员脸色更红,垂着头,像朵羞赧的花。
却听到他不含温度的嗓音。
“你为什么在这里?”